狄公一驚，與洪亮暗遞了個眼忙問：「是誰暗算了卞嘉？」

「稟老爺，那歹徒逃走了，卞大夫仍躺在街上。」

「你細細稟來，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當時卞大夫在街上行走，說是去市橋那頭看病，剛經孔廟牆下，一個暴徒突然上前將他猛擊，拖倒了正待加害，楊掌柜聞聲趕來，那人見勢不妙，撇下了卞大夫拔便跑。楊掌柜追趕，那暴徒過了市橋往那迷津一般的曲折小巷一鑽便沒了影兒。卞大夫幸好傷勢不重尚有知覺，楊掌柜孔廟一個雜役趕來衙門報信。」

衙深深吐了一口氣，又說：「偏偏這卞大夫還不肯爬起，非要等候衙門來仵作診斷了骨頭未折才肯起來。」

狄公站起命衙道：「你速去通報仵作隨後趕來，再番役抬去一副擔架。洪亮，我們立即趕去孔廟前街。」

街上日烤灼，熱氣蒸騰。孔廟前，已圍定了一群人正看熱鬧。衙推開眾人，讓狄公上前。

卞嘉躺倒在孔廟搗紅膠泥的牆下，輕輕，楊康年站立一邊。卞嘉的小弁帽掉落在地上，他的頭髮也鬆散了，長長的灰鬍子粘在汗淋淋的臉上。他的左耳上面有一大塊瘀腫，左半邊臉嚴重擊傷，他的長袍從肩頭一直撕破到腰間，沾著許多塵土。

仵作趕到，忙彎腰驗看。卞嘉滿面委屈，痛苦地著，輕輕說道：「快！先看看我的肋，右右臂骨頭斷了沒有，哎喲哎喲——」

狄公彎腰問道：「卞大夫，究竟出了什麼事？」

「狄老爺，我正待去市橋那邊街上一大戶家看病，這裡附近正沒行人……哎喲……」

仵作正在敲擊著他的肋。

楊掌柜忍不住憤憤上言來：「那暴徒從背後上來襲擊了他——」

卞嘉聲音微弱地說道：「我忽然聽得背後有腳步聲，正待回頭看時，那人便一拳打來正中右邊太。我一陣暈眩，眼冒金星，猛撞在這廟牆上，跌倒了下來。朦朧中我見一個高大影正要掐住我的脖頸。我高聲呼喊救命，他迅速扯開我的袍子……突然他見有人趕來，撇下我便朝市橋那面急急逃去。原來楊掌柜正及時趕來，救了我的命。」

楊康年道：「那暴徒子高大，上下一深褐。」

狄公問：「你看清了他的臉嗎？」

「只匆匆溜過一眼，不十分看仔細，像是一個圓盤大臉，兩頰上有濃的短髭。——卞大夫，你說是不是如此模樣？」

卞嘉點點頭。

狄公問卞嘉：「你上帶了不錢銀？」

卞嘉搖搖頭。

「帶沒帶什麼重要的書券契據？」

「只有幾張藥方，一張收據。」

仵作站起輕鬆地笑道；「卞大夫休得憂慮，肋雖有點傷，但沒折斷一肋骨，右肘有點扭傷，右膝也有傷，都不甚要。回衙再與你細細檢查。」

狄公命番役將卞嘉抬擔架，回頭吩咐衙：「你委派四名番役趕去市橋那頭半月街細細搜索，見有形象如楊掌柜描述的可疑人當即拿獲了押來衙門。」

狄公又轉臉問孔廟裡那雜役：「你看見或聽見了什麼？這裡門口出事時你在做什麼？有沒有見人早在這孔廟牆外逡巡徘徊來回張？」

「我……回老爺，我……當時正在打噸，是對面鋪子楊掌柜將我喚醒的。他我來衙門報信。」

楊康年忙道：「午睡前我下樓到店堂盤賬，我那小夥計將價值昂貴的珍珠、翡翠揀挑出一批來正擬送去候府發賣，要我過目。我複核了正待鎖櫥櫃，忽聽外面有人大呼救命，我立即趕出店鋪，見那個暴徒已撕破了卞大夫的長袍似要劫奪什麼，見我趕來撇下卞大夫倉皇逃去。我待要去追趕，早已一溜煙沒了影。其實我哪裡真能追獲強人，只是哄嚇而已，他若是起手來，我保不定早回頭逃命了。人究竟上了年紀，哪真有氣之勇。」說著出一鬱的苦笑。

狄公道：「早是楊掌柜及時相救，真弄出個山高水低如何是好？也許正拾回了卞大夫一條命來哩。楊掌柜，你跟我去衙

門寫個證詞，等訪拿到真兇必追出原委，莫不與那幾起殺人案都有瓜葛。」

回衙門的路上，狄公小聲對洪亮道：「時間選得真好，正午剛過這周圍很有人。市橋那頭半月街街巷紛雜如迷津一般，最便於逃竄匿。只不知這暴徒因何偏偏在這時要謀害卞大夫？」

「莫非是那惡魔委派？但卞嘉他自己不也正是嫌疑嗎？」洪參軍道。

狄公不答，沉了半晌，回頭示意衙上前命道：「你此刻備一匹馬飛速去水西門外，直登上郭明的那隻帆船，看他在不在船上。如果在便說我有請，請他來衙門走一遭。如果不在你耐心等著。快去，一路不許耽擱。」

衙領命牽過一匹快馬，辭了狄公飛上馬先一步去了。

仵作、楊康年及擔架跟隨在狄公、洪亮之後返回衙門。

狄公又對洪亮道：「你立即去柯府訪明白柯元良是否在午睡。」

洪亮答應，自去備馬不提。

回到衙門，楊康年去值房取了筆紙填寫證詞，仵作攙扶卞嘉下了擔架轉去后廳敷藥。

狄公回到衙書齋，自斟了一盅茶一仰脖喝了，半躺在太師椅上苦苦思索。

眼下這個突如其來的事件使狄公心中萌起了一種朦朧的直覺，他發現有一種新的解釋可以一氣貫穿整個案，冰釋全部疑團。

他的細紋葛袍都汗了，粘在他的背脊和肩膀上，但他全然不覺。他正鶩八極思在六合之外。

突然，他猛拍了一下書案自語道：「好一個錦囊妙策！既能證實我的推斷，又能判分我的直覺——下一步的棋便要……」

仵作走進書齋，滿面笑容道：「老爺，卞大夫已經好多了。我在他的助上塗抹了一層止痛的油膏，又給他扭傷的右肘系了繃帶。此刻他已可走了，不消幾日便可痊癒。老爺，卞大夫問此刻能否讓他回家去好好休息調養？」

狄公道：「他不忙思想著回家，在衙里最是逍遙安樂，等痊癒了再走不遲。而且，我還有話要問他哩。」

仵作點點頭鞠躬退下。

清閑了沒一盅茶時辰，洪參軍急匆匆進來了。狄公示意他坐下，焦急地問道：「柯元良——他不在家中午睡嗎？」

「果然不在！老爺。柯府的管家告訴我說，柯先生嫌家裡太熱睡不著覺，加之心境不佳，竟自個去城隍老爺廟裡燒香了。——老爺可知道琥珀夫人的棺榔盛殮了正暫厝在那裡，尚未揀定吉日下葬哩。我去時柯先生剛燒罷香回府，一頭大汗。我告訴他老爺隨時會召他去衙里問話，要他在家等候。他欣然答應了。噢，老爺，卞嘉吃人狙擊，險些喪了命，這事又該如何解釋呢？」

狄公慢慢答道：「那暴徒如果是試圖劫持他，這不足以推倒我對卞嘉的懷疑，事由雖有些蹊蹺，但卞嘉仍可能是殺人元兇。倘若這事件是一次謀殺的狙擊，即那暴徒想壞卞嘉命，那麼卞嘉則是完全無罪的。他自己還懵懵懂懂未弄清是一回什麼事哩。他必然知道這三起殺人案的某些，而這是那惡魔最忌諱的，故惡魔意圖殺他滅口。真是這樣的話，嫌疑則更推近了柯元良一步。他假裝傷悲哀去城隍廟為琥珀拈香祈禱，一來裝裝幌子，遮人耳目，二來尋一個託辭出去重金雇下一個亡命徒去狙殺卞嘉。卞嘉傷勢不重，如今已可走了。我命他在衙里好生調養，倘使此時放他回去保不定即有第二次可怕的暗算。你已指令柯元良在家等候衙門傳命問話，我很高興。——對，適才我只說了兩個嫌疑，洪亮，那第三個嫌疑正是郭明。」

「果然如此。」洪亮激地道。「老爺疑心到他的頭上卻是為何？當然他的形貌很像適間楊掌柜描述的那個狙擊卞大夫的暴徒，但老爺在這之前已將他列三個嫌疑之一了。」

狄公微微一笑，說道：「郭明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嫌疑，當我憬悟我失落那一枚麻雀牌的原由時，我立即懷疑到了他。」

「一枚麻雀牌？」

「對，一枚『白板』。——事實上昨天夜裡龍船賽之前我和眷在船的敞軒上觀賞運河風景時，有人從我們的牌桌上走了那一枚『白板』。上來過船有可能那枚『白板』的只有三個人：柯元良、卞嘉和郭明。柯元良和卞嘉是上船來向我稟報龍船賽準備就緒的。郭明則是私自上的船。當時牌桌上我們四副牌都合撲放倒著，牌池裡卻有一堆朝天的牌。郭明上船來時誰也不曾留意，我們正中輟打牌依著船欄桿觀賞著運河上節日夜景，他正有機會走那枚『白板』。」

「但，老爺，一個兇惡的罪犯為何需要一枚竹制的麻雀牌呢？」洪參軍滿腹狐疑。

狄公慘淡一笑，答言：「那罪犯不僅兇惡十分且機警十分，事實上他比你我都遠遠明細緻。當他發現牌池上有一枚朝天的『白板』，他馬上想到這枚『白板』同南門守卒發放給百姓深夜回城的竹牌十分相似。他一閃念便想到這一點，而我則整整化了兩天才弄明白這枚『白板』的含義。

「他想到他僱用的夏深夜在翡翠墅里幹完勾當回城來很有點棘手，因為向南門守卒領取那種竹牌時必須申報自己的姓名、份和宅址。如果後來琥珀事發追緝起來必定要驗查當日深夜回城的人的姓名和時間。夏臉上有疤痕，人們一眼便能認出他。且董梅必死無疑，府一旦將琥珀與董梅兩案串了起來，夏則更易暴，因為他同董梅是同窗好友，日常狼狽為。郭明很可能便是元兇，他原打算冒風險留夏在船上過夜，故夏出南門時並未領取那竹牌。這時，他靈機一捉一個冷眼從我牌桌上走了那枚『白板』，用筆在上面畫了一個數碼『貳伯零柒』給了夏；他毋需在船上留宿了，他可以憑這枚『白板』安全回城，不一痕跡。夏在翡翠墅的亭閣里殺死琥珀后回城來時果然用的是那枚『白板』冒充的竹牌。後來南門的校尉將這枚『白板』繳到了我這裡，因為他們那一套竹牌里已有一枚『貳佰零柒』了。聰明反被聰明誤，正是那枚『白板』了他的尾。——他哪裡會知道我對這一枚無端失落的『白板』如此趣，並把它聯繫到這殺人案上來。噢，想起來了，洪亮，你先去看看衙是否已從水西門回衙，我這裡正等著郭明的消息哩。」

洪亮領命出了書齋，狄公踱步去將那後窗打開。窗外微風，綠意搖曳。他俯在草石間找尋，見那烏正在假山後的金魚池邊慢慢爬行，不由臉上出滿意的微笑。聽見洪參軍回到書齋，他才轉過來。

「老爺，衙他還沒有從水西門碼頭回衙，但願郭明不要逃跑了。」洪亮焦慮地說道。

狄公搖了搖頭：「不，郭明決不會逃跑，他不肯干這種蠢事。來，既然郭明他仍無消息，我們不妨再接續上適才的話題，看看郭明這個溫文爾雅、文質彬彬的經紀人在這三起案子中扮演著怎樣的角！

「郭明在京師不妨過著循規蹈矩的生活，只是當他外出三埠六市奔忙商務的空隙，他才放肆地追逐邪惡的慾。他為人極端細，行事謹慎，即便縱聲放浪形骸卻從不泄一風聲。外表上他竭力裝得道貌岸然，以邀令名。郭明每次來濮，由於搜集骨董，他結識了董梅和夏這兩個蔑片。他先雇下董梅，後來又改雇了夏為他獵取骨董和子。同時也正是由於骨董買賣他認識了柯元良。楊掌柜說柯元良偶爾也從郭明那裡買進骨董珍寶。郭明他拜訪柯元良時必定見過琥珀，因為琥珀實際上是柯元良的助手。郭明被琥珀的貌、學問、風度、氣魄迷住了，一心一意要奪得琥珀。他令夏切留心柯府裡外，一有機會可將琥珀攫獲或騙便通報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