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元良將金蓮引下樓去，吩咐丫環姨娘悉心服侍，又親自去廚下煎人蔘湯與金蓮吃，好生進房休歇。保不定的病從此便有了轉機。

狄公招手示意，衙和四名衙卒進了書房。

狄公道：「將那牆沿三對大蠟燭盡行點亮！」

一陣震耳的雷鳴，狂風將門窗吹得「乒乓」作響，暴風雨終於來了。

卞嘉指著楊康年抖著聲音訴道：「他……狄老爺，正是他給的我毒藥，他說那是一般的蒙汗藥，天哪！我哪裏知道這蒙汗藥竟將董梅毒死了……」

狄公冷冷地說道：「卞嘉，你因何要走我的那枚『白板』？」

卞嘉哭喪著臉笑道：「正是小人了，小人不敢抵賴。不過，那也事出有因，楊康年要夏去翡翠墅商談一樁骨董生意，時間便約在龍船賽后的深夜。下午我問夏是否領了南門守卒發放的竹牌，夏說楊康年他別領，設法在城外胡打發一宵。我上老爺船時見牌桌上有一枚『白板』，便拿了，胡畫了個數字便給了夏。」

卞嘉哀憐的目地著狄公嚴峻的臉，一面悲嘆道：「我向楊掌柜借了一大筆錢。我生意虧了本，手頭艱難，四告貸，我的老婆一天到晚在家中聒噪不休。楊康年雪中送炭，我激不盡。他開口求我幫點小忙。我怎能袖手不顧？再說，他一反臉便能毀我生計。

「那天他給了我一小包藥，說是蒙汗藥不傷害人。只需董梅吃了了腳力，散渙去神，鼓打不響輸了那船賽便行。我見那藥果然同一般蒙汗藥無異。竟也信了。船賽終了，當我見董梅中毒而死，不由驀地一驚，心中暗暗苦。知道是上了楊康年的當，口中又說不得。後來我在老爺面前扯了謊。說他是心病猝發。如今我知罪了，但老爺明了其中原委，寬恩超豁。小人哪裏敢有謀人命的膽？早知是毒藥，縱令楊康年百般脅，小人也是萬死不敢從命的。」說罷，一陣悲愴，淚如雨下。

「那麼，董梅事發，你又為何一再遮瞞哄騙本，不來衙門告發楊康年謀死人命？這事你又如何分說？國家法度難道你不知嗎？楊康年是首犯，你是從犯，毒藥是你親手投董梅的酒食之中。再說，你還為夏殺人行方便，去了我的一枚『白板』。——府自會依據律法條例量定你的刑限。」說著又命衙將卞嘉押下，用一頂轎先抬回衙里大牢監起來。

洪參軍從地上拾起卞嘉的那竹杖遞給了他。

卞嘉踉踉蹌蹌被兩名衙卒扶架著押出了書房。

楊康年像一尊木雕泥塑一不，寬大的臉盤上蒼白里出暗青，但卻是異常平靜。

狄公說：「好了，楊掌柜，惡貫滿盈，如今還有什麼話要說？拐柯夫人金蓮並污了，還企圖一刀一刀剮。蒼天有眼，此刻到你自己真要一刀一刀剮了。你殺人手段殘忍，駭人聽聞，依律擬凌遲死，剮二百四十刀。你現將逞兇殺人的罪孽一樁一樁從實招來，你如何毒死董梅，如何殺死琥珀，又如何親手砸死夏、勒死孟老太，以及你如何殺人滅口意圖除掉你的幫兇卞嘉。」

楊康年並不答話，只直愣愣呆視著金蓮下去的走廊，彷彿魂靈離了舍。

「楊康年，他還須將如何盜竊白娘娘神廟裏那祭壇里的金之事也從實招來！」

楊康年平靜地答道：「老爺可自去我店鋪西牆夾廚中找去，祭共九件，出自東漢一個著名金匠之手。我楊某人錢雖不多，但也不忍將這套緻絕倫的珍品熔化了變賣，全在那裏藏著，一件不。」

楊康年狐疑地端詳著狄公，忽然問道：「老爺怎會偵知這個的？令我百思不解。」

「今天早上你說你從未到過白娘娘神廟，但你卻又說神廟裏祭壇與神像的臺座是分開的。你給我看的那冊書上明確寫著神像臺座和祭壇是由一整塊白玉石雕刻而的，當然那是著者記錯了，祭壇與神像正如你所說的那樣原是分開的。我從這書的一條眉批上知道祭壇和臺座是後來才被我的前任用人工土石填合作一的。因此我斷定你以前必去過那神廟並走了那套金。你描述神像時疏忽地將從書上看來的和你在那裏實際上看到的弄混了。當然那還僅僅是猜測，只是到你今夜墮我為你設下的圈套時才完全暴了你自己。」

楊康年道：「老爺原來還只是模糊影響之猜測。但你委派洪參軍來我鋪子問我借一隻白手說是去柯府用，並要給白手手指上佩戴紅玉石戒指——這真乃絕妙之計了。我思想老爺必是疑心到我盜了神廟的金故意試探於我。我心中詫異便想來竊聽你們今夜在此地究竟商議什麼。我橫了心趕來這裏，倘使卞嘉這膽小鬼了餡，我便一刀先結果了他，然後再來奈何老爺。」

楊康年說著「唰」地從腰間掣出一柄尖刀，衙及兩名衙卒迅疾上前將楊康年按倒。楊康年一聲冷笑，將尖刀扔在八仙桌上，叱道：「休得如此驚惶，於今我還有閑心殺人？」

他轉而又對狄公道：「今夜老爺命大，神靈暗中護佑，竟驅使金蓮出來為老爺遮護，使我難以下手。天意該我敗，我又有何話可說？」說著長吁一聲，面容坦然，兩頰重新閃出了紅暈。

忽而他皺了皺眉頭又問：「老爺又是如何知道我要將卞嘉滅口？」

狄公答道：「我學過醫，懂得點醫道。我知道僅僅頭上挨了一擊，上幾拳，卞嘉決不至於要求查清傷骨折再肯移子。他是大夫，更深於此道，他嚷肋有傷必然是高摔下而非吃人踢打。他的長袍被撕下偌大一塊，明顯是你將他從你店鋪樓上推下來時被窗臺上的長釘鈎壞的。這倒反而救了他的命，否則他早就摔死在街上了。」

楊康年爭辯道：「我並未將他從樓上推下。中午卞嘉來見我哭喪著臉，他被孟老太的死嚇破了膽，說是府已經疑心到他頭上，人膽戰心驚，坐立不安。他勸我上衙門投案，我盛怒之下狠狠批了他一掌。誰知這骨頭一跤仰面跌下，撞翻了我樓上的一排屏風，我抓他不及竟翻滾出了窗戶，摔了下去。我那窗戶並不曾有柵欄護住。

「我急忙趕下樓去，見他已跌到街上。多虧一長釘吊了他一把力不曾重傷著，亦未昏厥。我急中生智，四顧無人，便將他抱起挪到了街對面孔廟的紅牆下。我警告他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教訓。倘若他膽敢背叛我去衙門出首，定不饒他命。我要他假裝遇了擋路劫賊，遭暴徒狙擊。果然瞞過了路上行人和聞聲趕來的巡丁。」

狄公點頭，又說：「楊康年，明天在公堂上我會細聽你的全部供狀。此刻我只須驗核主要犯罪事實。卞嘉適才說他對董梅投毒是無意的，是誤聽了你的詭辭——這可是實？」

揚康年笑道：「老爺，你想想我會明言委託這膿包去投毒殺人？我當然得哄騙他。我說這是包蒙汗藥，只須董梅昏昏沉沉手足無力輸了龍船賽便行。我雖與卞嘉做通了關節，無奈那幫槳手本不理會卞嘉的話反而蠻勁更足。於是，只得使這暗計擺佈下董梅。我早已為二號船奪魁投下了大筆賭注，董梅一倒下，九號必輸無疑，二號則穩勝券。當然僅僅要贏了這賭注，真的只需蒙汗藥便行，毒死董梅還有一層更要的目的——夏便可冒董梅之名去翡翠墅赴琥珀之約。」

「卞嘉聽我使喚，不敢推辭。果然在白玉橋酒店裏暗去那董梅酒食里下了葯。那是一種毒劇烈但發作平緩的毒藥，且發毒癥候不同於砒末，故不為一般醫所識。然而我氣數該盡，合當事敗，你的仵作在南方見過這葯。而卞嘉自己還蒙在鼓裏，以為是蒙汗藥過量致使董梅心病猝犯。卞嘉是濮的名醫，他這一診斷，誰還有異辭？然而天命如此，我死亦何悔？」

狄公又問：「你要夏冒董梅之名赴約，為的是攫奪那金子和珠？」

楊康年縱聲大笑：「狄老爺這番可猜錯了！我楊某人既無意於金子也不在乎什麼珠，只認得琥珀那條傲睨萬的小狐貍。老爺可知道當還是董老先生府上的一個小丫環時，我便見出的不同凡響，暗中賞些銀子與，但卻傲慢地拒絕了我的好意，說我癲蛤蟆想吃天鵝。我惱怒便去老董面前詆毀，說那小婦竟暗中要與我勾搭。老董一時怒起，狠狠地教訓了一頓鞭子。但是，這對於那小婦來說懲罰還算太輕。我早猜知私上了董梅，即便他後來被柯元良那老烏收了房，同董梅之舊尚未斷割。有一次我問起董梅此事，董梅矢口抵賴。董梅這窮秀才有何起解？至多是一個卑鄙明的騙子、欺詐犯。但琥珀這小婦竟……我知道是什麼行貨，故我黃金、珠都不要，單要親自教訓一頓。我要如金蓮那樣跪在我的面前哀哀求饒，才出我當年這口惡氣……」

楊康年突然緘住了口，臉頓時鬱憂傷，他痛苦地看了狄公一眼。

「不，我怎能將這小婦與金蓮相比？污泥怎可同蓮花相提並論？白娘娘的祭壇前我不忍殺死金蓮，我當時只是想恐嚇，我怎忍讓金蓮純潔無暇的子濺滿鮮呢？我豈可暴殄天，親手摧毀如此一個天仙般的人？我怎能犯下天怒人怨的罪孽下間百般苦痛，來世還變牛變馬償還不清？適才要不是有意無意護住了你，我早貿然下手了。投鼠忌，我才有所畏，恐傷了的玉。老爺不要惱怒我的比喻。四年來我一直思念著，天底下沒有一個人可同媲，曾經滄海，我看輕了天下的江河湖泊。」

窗外風雨颯颯，烏雲平治。

「但是，董梅、夏、孟老太卻不識我心中之事，一味拿些下賤的頭來哄騙我的錢，還漫天要價。卞嘉這個卑污的懦夫一再騙我說金蓮的病不會痊癒了，勸我死了這條心。我不信，我知道的消息，知道這幾年來是如何生活的，變得怎樣了——」

「幾天之前，夏來告訴我說這回可拿到了董梅與琥珀私通的鐵證，他倆約定了龍船賽后在翡翠墅的亭閣中幽會。我決意打破他們的好事，讓夏冒董梅之名去那裏去會琥珀。那小婦不知底里，夏便用繩索將捆縛在那張竹榻上，讓我去親手收拾。然而昨天深夜，夏慌慌張張回城來告訴我說壞了大事，他說他剛待要將琥珀捆縛在那竹榻上，琥珀竟出一柄匕首來傷了他的胳膊。他在盛怒之下竟一刀結果了那小婦的命。事更糟的是有個衙門裏的公人早得了風聲，尾隨著他進去了翡翠墅那亭閣。他險些兒被那做公的撞破，帶著傷好不容易逃了出來，馳馬回了城。

「我給他包紮了，又灌了他幾盅，他便呼呼睡去了。我突然發現夏的袋沉甸甸，我探手取出一看，原是一包黃澄澄的金錠，整整十！我馬上將夏喝醒，追問金錠的來歷，他只得承認是從琥珀上搶奪來的。我忙問琥珀去那荒僻的翡翠墅與董梅幽會如何攜帶巨金隨。夏答言他依稀聽得董梅說起過有一顆什麼珠要賣與柯元良，莫非他倆正是談此易。夏並不知這珠只是傳說中的珍寶，其實並不存在。很可能便是那對夫婦借珠弄個圈套，哄騙出柯元良十金錠好讓他們攜了遠走高飛。當然我並不想與夏點破此點，我既已得了那十金錠，而董梅、琥珀俱已喪生，夏這條小命焉可讓他獨存？我哄騙他那顆珠是稀世之寶，董梅必然將它藏在那亭閣裏面。我約定了他今天一早去翡翠墅搜尋，如果找到那顆珠，我當即給他一金錠為賞酬。他欣喜若狂，當即允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