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陶甘去衙書齋路經中院之時，見馬榮雙手抱頭曲坐於院中一石凳之上，止步問道：「馬榮弟莫非欠安？」

馬榮頭也不抬，胡揮揮右手，啞著嗓子說道：「陶大哥只顧自去，讓我在此休息片時。昨日夜間我與吳峰一起飲酒，夜既深，就權在店中住了一宿，正可藉機多打探一點吳峰的虛實靜，今日一早才跑回縣衙。」陶甘聽了信疑參半，乃說道：「我此去衙見老爺銷差復命，你須與我同去，一旁聽聽吳峰的消息，也看看我給老爺送去何。」馬榮無奈，只好站起，隨陶甘進了衙書齋。

狄公於書案后正埋頭審閱公文，洪參軍則在一角品呷香茗。狄公不等二親隨幹辦上前請安，便抬頭問道：「你二人遣當差夜以繼日，不辭辛勞，但不知吳峰夜間可曾出門？」

馬榮手前額，愁眉苦臉問道：「老爺，我有點不適，復命之事由陶甘代勞。」

狄公注目一瞧，只見馬榮形容憔悴，儼然一副病態，便轉向陶甘，命其稟報。

陶甘將他如何尾隨吳峰去三寶寺及吳峰在廟中舉止奇特等節原原本本講了一遍。狄公聽了，濃眉皺起，略沉思一會，說道：「如此說來，那姑娘終未面！」

聞得此言，洪參軍、陶甘與馬榮均丈二的金剛，不著頭腦。

狄公起，將吳峰所贈畫軸鋪展於書案之上，用鎮紙了兩頭，又用白紙將畫面蓋了，只觀音菩薩臉容於外。

狄公說道：「你們都來仔細看看這副面容！」

陶甘與洪參軍站起。一同低頭看畫，馬榮剛離座起來，只因頭痛裂，又重新坐下。陶甘看了一陣，從容道：「老爺，依我看，這並非尋常菩薩之面。佛門諸神向來面目安詳恬靜，不表，但此頭像似是一活生生年輕子的肖像！」

狄公聞言大喜。「正是如此！昨日我在永春酒店樓上觀看吳峰所作之畫，只見所有觀音像都現出一副相同的人臉。我思想來吳峰定是深深上了一位姑娘，這姑娘的形象在他腦中浮現。這樣，他畫神之時就將其特徵畫了進去，而他自己也許還沒有察覺出來。須知吳峰作畫很有些手段，此畫必是那姑娘的肖像無疑。我斷定，吳峰所以滯留蘭坊，樂不思蜀，為的就是這個姑娘。吳峰與丁虎國遇害有何關聯，我們從這姑娘上或許能得到些許線索。」

洪參軍道：「知此姑娘行跡並非難事，我們不妨去那古剎前後尋一尋。」

狄公贊道：「此計甚好！你等三人且將此畫像特徵記心間，也好辨認那姑娘相貌。」

馬榮一聲站起，也向畫像看了幾眼，，又急用雙手了太，合上眼睛。

陶甘挖苦道：「馬榮，你何不爽？莫非酒癮又上來不？」

馬榮也不理會，睜開雙眼，慢言慢語道：「我相信我曾見過這姑娘一面。不知何故，我對好生面善，但我卻怎麼也記不清與相會於何地何時。」

狄公復將畫軸捲起，說道：「等你醒過酒來，也許就想起來了。」又問陶甘：「你手中何？」

陶甘小心將一小包打開，出一塊木板，上面方方正正了一張薄紙。陶甘將它放到狄公面前，說道：「老爺務請仔細，這方薄紙仍未乾，極易撕破。今晨我將倪公畫軸襯裏揭開，卻見這紙糊於錦緞邊框之，仔細一瞧，果是倪公終前留下的一紙文。」

狄公俯一看，頓時變了臉，氣得連揪幾把鬍鬚。陶甘攤開雙手，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說道：「老爺，這真是知人知而不知心！倪夫人表面裝得三貞九烈，暗裏卻藏耍，無時不在欺騙我們。」

狄公將木板推向陶甘，命道：「高聲宣讀！」陶甘領命，念道：

本人——倪壽乾自知病膏育，行將就木，特立囑如下：

我去后、家產本應由二子共同繼承，然填房梅氏一向負我，所生子倪珊亦非我之骨，故後一切家產均歸長子倪琦獨有。琦兒乃我倪門正宗苗裔，盼其接續香煙，榮宗耀祖，我則雖死無憾，含笑九泉。

立囑人：倪壽乾私章

乾封元年九月十五日

停了片刻，陶甘又說道：「我將蓋了此囑三上的印章與倪公畫軸上的印章作了比較，二者卻是一模一樣。」

衙中一片死靜。

狄公沉思良久，忽坐直子，以拳擊桌道：「此囑有詐！」

陶甘向洪參軍投以不解的目，洪參軍搖頭不迭，馬榮則斜過眼來看著狄公。

狄公嘆道：「我道此囑有詐，並非憑空臆斷，且聽我說於你聽，自有分曉。倪壽乾乃一智慧過人有遠見卓識之人，其長於倪琦心不正，對同父異母兄弟倪珊素來忌刻，他豈能不知？倪珊出世之前，倪琦一向把自己當作倪門萬貫家財的惟一合法繼承人，現在多了倪珊這個眼中之釘，中之刺，與他平分秋，他豈會甘心？倪壽乾生命垂危之際，自然會想到如何保護其妻子，務使母子免遭倪琦欺凌之事。他明白，不要說將家產全歸倪珊，就是給他兩人二五平分，令他兄弟分居異釁，倪琦對倪珊也定不輕饒。兄弟鬩牆①倒不足懼，怕的是謀財害命恐在所難免，因此，倪壽乾表面上做出剝奪倪珊財產繼承權的樣子。」

洪參軍連連點頭，向陶甘瞥了一眼。

狄公又說道：「與此同時，倪壽乾將其真正囑藏於此畫之中。我思想來，他是將一半家財或大半家財分給倪珊，這從他在病榻上囑咐後事的奇怪做法上可以看得出來。他說得明白，畫軸歸倪珊母子，其餘家產歸倪琦，這『其餘』究竟指什麼，他對此十分小心，沒有言明。倪壽乾可謂老謀深算，用心良苦，他以此法保護子，直至他長為大人繼承產。他希十年之後能有一位聰明的縣令解開畫軸之謎，將倪珊應得的財產歸原主。正是為了這個緣故，他囑咐妻，每遇新縣令上任，就將畫軸獻上，懇請審驗。」

陶甘話：「老爺，我們只聽得倪夫人一面之詞。只怕倪公從未如此吩咐過。依我淺見，此言稱倪珊實為私生，恐並非不經之談。倪壽乾一向風霽月，寬宏大度，不想讓長子倪琦為他報仇，從而給倪珊母子一條生路。但又不甘永遠蒙此不白之冤，故將此文藏於畫軸夾層之中，以期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一旦某一縣令發現夾層中所藏，就可據此言為倪琦開，駁回倪夫人母子的財產要求。」

狄公仔細聽陶甘講完，反問道：「如你所言。倪夫人盼揭謎底，迫不及待，又作何解釋？」

陶甘答道：「有道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子又常常對此估價過高。我以為倪夫人一心只想到倪壽乾出於寬厚仁之心，不計前仇，可能在畫軸之中藏得一張銀票或找尋一宗財的訣，從而補償一半家產之失。」

狄公搖頭道：「此議雖多有些道理，然與倪壽乾一世為人很是不符。我思想來，此言實為倪琦假造。倪壽乾可能在畫軸之中藏了一紙無關係要的憑信，藉以轉移倪琦視線，引他騙上當，而將真正囑另藏起。我曾說過，倪壽乾智慧超群，若他將重要藏於俗人均能發現的地方，此舉未免過於拙劣。以我觀之，真正的一定就藏於這畫面之上，只是十分機巧，而不，非慧眼不能識破。倪壽乾擔心倪琦懷疑畫中藏有價值連城之，從而將它毀掉，遂於夾層之中做了手腳，目的是掩人耳目，讓倪倚發現后，不去尋找真正的。

「倪夫人對我言講，稱倪琦將畫拿去，數日後方還。這樣倪琦就有足夠的時間找出夾層中所藏之，進而以此假矚取而代之。如此，他就可以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臺了。」

陶甘道：「老爺條分縷析，自有一番道理，但我仍以為我的芻蕘②之言亦非全是迂闊之論。」

洪參軍道：「自古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我想只要弄到倪公手跡，此難便可迎刃而解。只因畫題以半隸半篆古寫，此囑是否出於倪公手筆亦就無從查驗了。」

狄公道：「我早有心見倪琦一面，今日下午便去訪他，相機將倪壽乾手澤及簽名樣品弄來。洪參軍，你即刻就去倪宅，遞上我的名刺，就說我要登門拜訪。」

洪參軍等三人告辭而去。走過衙院之時，洪參軍對馬榮說道：「我們且到值房去稍坐片時，你喝上幾種濃茶。自然就會解醒，等你酒醒了，我再去倪宅不遲。」

馬榮欣然應允。

方緝捕於值房桌邊在與兒子閑話。方虎眼尖，見洪參軍等三人進來，忙起讓座。

眾皆圍桌而坐。洪參軍即命當值衙卒徹茶侍候。方正道：「適才我正與小兒計議去何找尋長下落之事，不知諸位有何見教？」

洪參軍呷了一口茶，開言道：「方緝捕，有句話本不想對你言講。怕說出來引你傷痛，今你既問，說與你聽聽也好。我只怕白蘭有了，二人早已遠走高飛了！」

方正聞言搖頭不迭，說道；「常言道龍生九子，我家黑、白玉蘭在脾上可謂大相徑庭。黑蘭一向任，我行我素，自長到膝頭高矮，作事便有主見。黑蘭實不該是個孩子家。然白蘭卻生姽嫿③，素來婉娩，從不越軌造次，這結男友並與之私奔之事是斷斷想不到也做不出的！」

陶甘道：「既如此，我們須作最壞的打算。會不會有歹人擄了去，再將賣於煙花行院？」

方正點頭，愁雲滿面，嘆道：「陶大哥見教得是，我們該去風月煙花場所尋查一番才好。這樣的地方本城有兩；一在城西北，北寮，都是些番胡伎，當年通西域之路經過蘭坊，這北寮最是繁華。現今去西域之路改道，北寮也就蕭條零落下來，漸漸了潑皮。閑漢、乞丐、兒出沒的去。另外一名喚南寮，城東南角荷花池過去便是，本城上等行院均集中於此。這裏只有漢家姑娘，有的還喝過幾年墨水，琴棋書畫，歌舞彈唱也都樣樣在行，不亞於都市大埠中的歌伎舞姬。」

陶甘捻弄一陣左頰上三黶；開言道：「我意應從北寮查起，上等行院多數奉公守法，不致貿然接納不明不白之，良為娼。」

馬榮一隻大手輕拍方正肩膀說道：「方緝捕休要煩惱，一旦了虎國命案有個眉目，我就去老爺面前討差，請求將尋你長下落之事委於陶甘與我二人，陶甘出點子，我出力氣，何愁尋不著？」

方正凄然淚下，謝了馬榮。

黑蘭一侍婢打扮走進值房。馬榮見了，似乎酒已全醒，湊上前問道：「黑蘭姑娘，此去丁宅幫閑，一向可好？」

黑蘭不予理會，向方正施一禮說道：「父親，兒有事飲報稟老爺，請帶兒前往。」

方正起，說聲「陪了」，告辭眾人而去。洪參軍也即出值房，徑去倪宅投片子知會去了。

狄公獨坐衙書齋，雙手托腮，攢眉苦思。抬頭猛見方正父進來，不覺轉憂為喜。方正命黑蘭上前請安，狄公忙說道：「罷了！黑蘭，且將你打探得的形慢慢說於我聽。」

黑蘭婉轉陳詞，將在丁宅所見所聞講了一遍。從黑蘭口中，狄公知道了丁宅許多。

原來丁虎國十分怕人加害於他。但凡他吃的飯食，都要先取其部分喂狗，看其有毒也無。丁宅日夜關門落鎖，凡有賓客來訪，家奴都須開門后復將門鎖上，客人離去時仍要開門鎖門，如此循環往複，實令人煩惱。再者，丁虎國整日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對家奴侍婢誰也放心不下，因此眾奴僕均不願在丁家侍候，長則三月五月，短則一月兩旬便捲起鋪蓋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