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從康翼德房間出來就走進對門那房間——右首第四間。房間沒有上鎖，他推開一看，裡面沒有人，桌上一支燭火點得「嘩啪」作響。房間里空，除了一張大木床，兩把靠背椅，並無什麼傢，架上也沒有掛著東西。狄公打開桌子的屜，裡面空空如也，且積了一層塵土。他跪下看看床底，只見兩隻耗子飛快地竄逃。倘不是那支點燃的蠟燭，誰也不會相信這房間里有人住著。

狄公懊喪地搖了搖頭，撣去了膝蓋上的灰土，便走了出去。

他來到陶甘的房間，陶甘正獨個坐在火盆邊等著他。陶甘一見狄公進來忙遞上一塊油炸糕和一盅熱茶，狄公這時才到又飢又，接過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一面斷斷續續將適才與丁香小姐和康公子的會面形告訴了陶甘一遍。

狄公最後說；「看來白玫瑰的事只是極為普通的家庭爭執，說不定明天我去一勸說，便會回心轉念，高高興興地跟隨康公子回京師去。那包太太倘要攬事，我便出面干預。如今還有一個疑團尚未解開：究竟是誰暗中襲擊了我？他又為何要襲擊我？」

陶甘捻著他頰上那三長，說道：「老爺，丁香小姐不是說對這朝雲觀的路徑門戶極為悉麼？他古怪，形跡詭，我疑心他與去年這觀里死去的那三個子有關聯，如今他又挾持了那個可憐的獨臂子，不知躲藏在哪裡施逞他的暴行了。」

狄公點頭道：「這話甚有道理。你適才說膳廳里一個遲到的道士大發牢，又說了一副杯箸。我疑心這傢伙已換上了道袍雲履裝扮一個道士了，故先佔了一副杯箸，保不定他在眾道士中廣有同黨，不然哪能行自如，不破綻。也許正是他聽了我與真智的談話，我曾向真智問及那死去的三個子之事，他心中生虛，怕罪行暴，故恨我骨，伺機暗算我。」

陶甘點頭道：「他敢於對老爺下此毒手，正可佐證老爺的判斷。老爺為一縣之主，倘有不測，這整個朝雲觀非一番大折騰不可。上自真智、道清，下至提點、執事、雜役沒有一個得干係。故觀中上下之人沒有這個膽魄敢加害老爺命。惟有這廝不忌畏這一點，他下了手便可逃之夭夭，他也不會顧恤觀中和戲班裡人死活。另外有一點也須明白，老爺既已提出要去聖堂下的地宮瞻拜玉鏡的金，宗黎又說起玉鏡死的蹊蹺，莫不是謀害了玉鏡的一夥黨徒害怕你要著手勘查玉鏡之死因，故千方百計阻止你的勘查，甚至用襲擊你的辦法來警告你不要再在玉鏡之死上尋文章了。」

狄公將拳頭往來上一擊，說道：「宗黎此刻在哪裡？我們必須先從他裡弄清玉鏡的真正死因。」

陶甘道：「我離開關賴子房間時宗黎還在那裡飲酒作樂，戲班今天發薪，大家都擬狂歡一宵。」

狄公道：「此刻我們便去找他！」

陶甘打開了房門剛待要邁步出去，狄公忽又聽得那悉的窸窣聲，一個黑影向走廊隅角一閃而逝。

「你去把住樓梯：」狄公大聲命道。他自己起長袍急忙向走廊隅角追去。

陶甘迅速跑到樓梯口，從袖中抖出一塗了蠟的薴麻細繩，一頭扎在樓梯扶手的欄桿上，高出地面約半尺，一頭抓在手裡，躲在暗中伺候。

不一晌狄公迴轉來，沮喪地說道：「那歹徒溜了，晦氣。原來走廊那端還有一條狹窄的樓梯。」

「老爺可看清了那人的形貌？」

「我追到隅角時，那歹徒早已無影無蹤。可以斷定，他正是頭裡暗算我的人！」

「何以見得？」陶甘疑。

「他上散出的那膩香與我被擊昏前聞到的一樣，那袍的窸窣聲也一樣。這歹徒很可能已聽了我們適間的全部說話。走，我們此刻便去關賴子房間找宗黎。」

他們來到關賴子房間，偏巧見宗黎一個人醉伏在桌上，裡哼哼卿卿的。不知怎麼，其他的人都不在房間里。

狄公坐下，嚴厲地說道：「宗公子，此刻果有人圖謀害我命。時間迫，你快將玉鏡真人之死的告訴我！」

宗黎見狄公臉冷峻，言詞銳急，酒先嚇醒了一半，他支支吾吾說道：「老爺，玉鏡之死固然有些蹊蹺，但我委實不知端底詳。」

他畏懼地了一眼狄公，又斷斷續續地說道：「家父與玉鏡真人篤厚，彼此常有書函往來。玉鏡給家父的最後一封信中對真智甚有微詞。真智覬覦著玉鏡住持的寶座，他對孫天師阿諛逢迎，曲意獻。因為孫天師與當今長安的玄國師甚深，只要玄國師發下一牒玉旨主他便能代替玉鏡升上住持的寶座。真智不僅深忌玉鏡，而且……而且玉鏡信中還暗示真智與去年夏天觀里那三個子之死有些牽連，總之，他對真智的品行很是不滿，且疑心觀中發生過許多見不得人之事。」

「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莫非真智與那死去的三個子有些瓜葛？」狄公驚問。

宗黎道：「真智他本人未必會有什麼污行，但他容忍朝雲觀里的許多醜事。玉鏡還說他養著含毒的藥草。」

狄會慍怒道：「那令尊為何不向府告發？」

宗黎道：「家父世一向謹慎，單憑玉鏡臨死一封書札如何能定人之罪？況且，玉鏡已是七十以上的老人，頭腦也不無昏瞀①憤之時。再說，沒有多久家父便病重去世了，臨死時又囑咐我來這裡看看，倘真有什麼可疑之，再向府告發不遲。」

「我來這裡已有半月，暗中常多留個心眼，卻並不曾發現有什麼異常之，那三個子之死誰也沒有什麼可疑的議論。玉鏡真人的地宮，真智不允我去瞻拜，故我適才用幾句詩刺螫了他一下，他果然十分生氣。」

狄公道：「好了，時間不多，休要枝枝葉葉，你快說說玉鏡死時的詳吧！」說著，給宗黎遞過一盅熱茶。

宗黎接過一口吸盡，吁了一口氣，開言道。「去年八月十六中秋剛過一天，那天太上老君好象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啟示，與平時一樣觀很平靜，誰都沒有想到會有一樁驚人的大事發生。玉鏡真人早晨起來便一直呆在方丈②里，獨自一個讀經典。午膳后，他與真智回方丈飲茶，約有一盅茶時，真智走出方丈與眾道人說，玉鏡真人要為他的貓畫一幅圖……」

「孫天師已領我看了那幅貓圖，掛在四。聖堂的西壁上。」狄公話道。

「玉鏡真人非常喜那匹貓，他不知為那匹貓畫了多幅畫。真智說完便自回大殿做功課去了。眾道人都知道玉鏡作畫時不喜歡有人來打擾他，故大家都小心在方丈外伺候。半晌，忽聽得玉鏡在方丈大聲念起經咒，聲如洪鐘，都到納罕。玉鏡真人從來講話都是細聲細氣的，念經咒時也抑揚頓挫，音調非常悅耳。兩個道士好奇走進方丈一看，見玉鏡獨個坐在靠椅上指著心口，雙手比劃，高聲唱，兩眼閃出異樣的芒，兩頰級紅如桃花一般。玉鏡吩咐，他要佈道，一時觀里百來個道人及提點、執事人等全集於大殿之下，孫天師、真智也來了。玉鏡真人緒異常興，講罷天星、河圖之法，又傳授靈符籙、驅妖斬邪之法。正講到玄妙之，只聞到他口中有異香之氣散出，忽見他雙目閉，氣咻咻。不一晌，便坐他登仙而去。事後真智還說，玉鏡真人坐化那一瞬，只見天上祥雲繚繞，有仙樂之聲傳來，說是接應玉鏡升上三十三天云云。」

「孫天師將玉鏡真人升天的景奏合了長安的玄國師，玄國師認作是教門之福兆，國家之禎祥。頒玉旨云：玉鏡真人系大羅神仙下凡，歷人間凡七十二年，重歸天府，點命真智為下一任朝雲觀住持真人，賜三千冊《參同契》、《玉皇經》分付眾道人。孫天師接旨即命將玉鏡塗抹香澤膏油，供金於地宮之，八方瞻拜，千年供祭。」

狄公道：「如此說來，更是可疑了，玉鏡信中曾說起真智養著有毒的藥草，想來他神興，口吐異香，兩頰桃紅，聲調高都是中毒發散之癥候。——只有一層還解說不通：倘使午膳后他便中毒，如何又能在短短的時間將那幅貓圖畫就？宗公子想必認識地宮的路，我們此刻便去那裡勘查。」

「去地宮的路固然認識，只是道道門戶都上了鎖，且還要經過閻羅十殿。那一路絕無人敢去行走，我們私自闖去，倘被真智知道可消不起。」

狄公不耐煩地說：「休管得這許多，門戶有鎖，陶甘自會有辦法！」

陶甘得意地笑了笑，說道：「說不定我們還會發現正在那裡害一個獨臂子哩！」

註釋：

①瞀：讀『冒』，眼睛昏花。

②方丈：佛寺或道觀中住持住的房間，因住持的居室四方各為一丈，故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