挾持太子絕非易事, 隨行人手更須慎之又慎。

盛煜出宮后便去衙署, 召了趙峻，挑選可靠堪用的銳，為策無虞，此行要做的事連趙峻也瞞著。因這趟來回會耽擱些時日，又來虞淵，叮囑了留守京城的事。一直忙到傍晚, 在衙署用過飯后, 又往時相府上去。

時府離皇宮不算太遠, 府門藏在深巷里。

盛煜過去時，老相爺正在書房翻書, 銅人擎著的燈架上燭火明亮, 他素日里沉靜持重, 此刻卻似有些心不在焉。手里書卷翻得極慢，他看不上兩頁，便要抬頭張，過開的窗扇瞧書房外的靜。

燈燭輕晃，仲夏之夜靜謐無聲。

候客久不至，茶已喝了半壺。

時相索擱下書卷, 抬步往書房外走。便在此時，燈籠芒映照的甬道上，管事匆匆走來，后有人昂首健步，角輕揚, 悉的玄服下姿巋然，正是他等候多時的盛煜。

庭院里見，盛煜頗歉然地拱手道：“有些瑣事耽擱了，勞相爺久等。”

“都是為君分憂，無妨。”

時相說著，帶他進了書房。

因中書省就在皇宮南衙，雖是朝堂重地，卻被章氏安了混雜耳目，盛煜又不好勞煩相爺往玄鏡司那座防衛嚴的衙署跑，先前兩人合力辦私藏軍械的事時，他便時常趁空到時相府上拜訪，閉門商議。

對于這座書房，盛煜亦不陌生。

管事掩門退出去，時相請盛煜進了間，盤膝坐在矮案旁的團上，斟兩杯熱茶。

“盛統領今晚過來，仍是為章績的事吧？”老相爺須發花白，將茶杯推到盛煜面前，“今早皇上安排此事時，特地叮囑，捕人時不可鬧出太大的靜。鎮國公府防守嚴，章績出又有暗衛隨從，這幾日更是深居簡出，不好出手。盛統領可想過對策？”

“暗殺容易捕人難，尤其是章績。”

盛煜眉頭微皺，并不避諱。

時相頷首道：“是啊。老朽雖知章家勢大，卻沒想到章績一介小將，后防守竟不遜于皇子。衛王與梁王兩位殿下出府時，雖有儀仗衛率相護，手卻未必如章家死士凌厲。近來事端頻頻，章績必定更為謹慎，若在城行事，怕會鬧出不小的靜。”

“所以，此事須安排在城外。”

見時相頗好奇地瞧過來，盛煜緩緩吐出兩個字，“捕。”

設法章績出城，哪怕仍須刀兵相見，玄鏡司卻能盡量選個偏僻蔽之地，不驚人。

時相笑而頷首，“老朽也有此意。餌呢？”

“盛某想到的餌，興許跟相爺所想的是同一人。”

稍顯昏暗的燭下，隔著窄窄的桌案，兩人老謀深算的目撞在一。

時相會意，掀須而笑，“章念桐？”

“是。”盛煜那張沉肅的臉上，也稍稍出點笑意，“章念桐曾為太子妃，知東宮、后宮之事，與各府眷往來時，定也探過許多。雖被廢，在章家的地位卻仍舉足輕重，只因被長公主看著，外消息不通。若修書，章績定會去見。”

這般考慮，與時相不謀而合。

那座道觀在京郊偏僻，周遭并無閑人，唯有觀中的道士和長公主的護衛。只需永穆帝跟長公主打個招呼，不理會靜，玄鏡司想如何出手都行。

且如今章家被玄鏡司得節節敗退，只消拋出足夠人的餌，章績很可能上鉤。

至于這餌——

“玄鏡司徹查興國公之事，對章家步步，早已令章家深為憎恨。當日章念桐不惜本，在鏡臺寺設伏刺殺盛某，便是為此。如今既要捕章績，不妨就以玄鏡司為餌，信的容盛某都已想好。”

盛煜聲音稍頓，道：“唯一作難的，是誰來執筆。”

這封假冒的信送到章績手里后，為免有詐，章績定會請鎮國公夫人親自鑒別字跡。是以這封信的筆法、筆力皆須與章念桐的毫無二致，人瞧不出毫破綻。且此事機，事關重大，執筆之人非但得有高超的領悟臨摹本事，還得行事穩妥，值得信重。

盛煜手頭并無這樣的奇才。

——哪怕是同為子的魏鸞，想在一兩日間便將章念桐的字學得真假莫辨，也是極難。

時相倒是想到了個人，既有這本事，也可信重。

他稍加斟酌，便道：“老朽邊倒有合適的人，只不知盛統領是否信得過。”

“是哪位？”

“便是老朽那不的孫兒。他雖沒大本事，書畫上卻極有天賦，許多東西一點即，虛長二十來年，讀書毫無長進，日凈琢磨書畫。京城里都稱他畫師，其實他于書法也知之甚深，古今的書法名家都揣得。章念桐的那點筆力，他應能拿得準。”

盛煜聽罷，微微沉。

時虛白的名聲他自然聽說過，書畫雙絕，譽京城。

若由他來摹字，想必能做到真假莫辨。

且時相行事向來持重，對子孫約束甚嚴，那時虛白雖瞧著放不羈，一副閑云野鶴的模樣，卻從未鬧出半點出格的事。在相府這麼些年，亦從未如某些高子弟般玩弄權柄、私傳消息，此等大事，由時相親自代，應是信得過的。

遂頷首道：“只不知令孫是否愿意蹚這渾水。”

“盛統領稍候，老朽后晌已他回府，咱們這就去問。”

老相爺說著，便帶了盛煜，往時虛白的住走。

……

時虛白此刻正對酒作畫。

他上并無職束縛，憑著手中那支畫筆，亦可將日子過得安穩無憂。尋常避著相府的訪客，或是四云游，或是到別苑逍遙，抑或住在村舍農戶、深山廟觀，行蹤甚是飄忽。今日既被祖父召回，便老實在屋里待著。

錦繡綾羅非他所好，相府里堆著整箱的白。

后晌他興致正好，才在白上潑墨揮毫，這會兒墨跡干涸，正好披了當外袍。

聽見院門口的說話聲，時虛白停筆外，瞧見是祖父來了，便擱下畫筆迎出去。他素來放浪形骸，閑居在府中更是了無拘束，懶得束發戴冠，滿頭青散散的披在肩上，踏著夜風走在甬道時，墨染的白飄飄，黑發微散，閑逸如世外仙人。

時相見慣了這姿態，不以為意。

盛煜印象里的時虛白，是那日街上偶遇，冠嚴整的清貴公子，陡然見此做派，微愣。

時虛白也顯然愣了下。

旋即，面不改地朝他拱手，“盛統領。”

“時公子客氣。”盛煜腳步未停，跟著他爺孫倆進了書房。

掩上屋門后，時相將事說給孫子聽，盛煜邊覷時虛白神，邊打量這間書房——比起南朱閣里的整齊簡潔，這書房顯得有點凌。窗邊的長案上，零散堆著紙箋畫筆，旁邊養著幾盆睡蓮海棠，兩件裳隨意搭在案臺，沾了墨跡。靠墻的書架上琳瑯滿目，長案上的畫才描了一半。

盛煜的目在那幅畫上微微停頓。

隔著幾步看不真切，但憑廓判斷，上面似是在畫人。

他不由想起了時虛白畫人的傳聞。

目上抬，看到書架的上堆了許多卷軸，最上面兩層卻碼放得格外整齊，都拿錦盒裝著，向來里面的東西都比底下的貴重。

會是畫的魏鸞嗎？

盛煜被這突然跳出來的念頭驚了下，趕收心回神。

旁邊時相將因果說清楚，鄭重道：“此事你無論出手與否，皆不可向外半消息，包括府中雙親、府外摯友。至于這封信，朝政的事我向來不強求于你，若能助力最好，若不愿手，權當今日沒說過這些話。”

“孫兒明白，絕不！”時虛白神鄭重。

時相輕輕頷首，等他的回答。

時虛白則稍稍遲疑了下。

朝堂上謀算計的紛爭太過繁雜糾纏，一旦沾，很容易被卷進旋渦。他時聽慣了祖父所講的那些朝夕翻覆、善惡莫辨的故事，對此并無興趣，亦無意足。但祖父難得朝他開口，這件事聽起來也關乎重大……時虛白不由瞥了盛煜一眼。

他生了顆玲瓏剔的心，當然察覺得到盛煜微妙的態度。

這男人不比他長幾歲，卻能深得帝王信重，與德高重的祖父同座議事，手腕能耐自是出眾。而魏鸞嫁曲園后，雖不及原先傳聞的太子側妃那樣貴重，看行事于氣，仿佛并未在曲園委屈。且敬國公府安然無恙，應有盛煜的功勞。

朝堂險惡，但愿所嫁的是值得托付的良人。

時虛白輕揚墨染的袖，徑直到臨墻的案上取了支筆，漫不經心地在指尖打轉。

“既是祖父開口，盛統領又親自跑這一趟，我若推辭，未免太狂妄。”他淡聲說著，手腕微揚，練地將畫到一半的畫軸卷到旁邊，而后倚案抬眉，“不知盛統領手里，可有親筆寫過的書信？”

“有。”盛煜自是有備而來。

時相知道這孫子的脾氣，未料他答應得如此爽快，稍加思索便猜得緣故，遂輕笑了笑，道：“既如此，你便揣的筆法，這封信如何寫，盛統領也會告知。天已晚，我老骨頭熬不住，先回了。”

說著，朝時虛白擺擺手，示意他不必送，竟自走了。

屋里便只剩下兩個大男人。

時虛白神淡泊如舊，將那摞書信展開，略掃過。盛煜姿態威冷，也不急著走，抱臂站在旁邊，目只在書架長案間逡巡。等他將那十數封書信挨個拆完，才道：“夠嗎？”

“夠了。不難仿。”

“時公子倒很有把握。”

“時某不會別的，書畫上總還有點天賦。”時虛白說著，修長的眼睛微抬，看到盛煜玄貴重，那雙冷厲鋒銳的眼睛并沒看他，而是落在書架的頂端。仿佛察覺他的目，盛煜忽而扭頭，見時虛白正瞧著他，便盯住，道：“那些錦盒之中，莫非就是京城盛傳的人圖？”

他的聲音不高，雙眼深如沉淵，不掩審視意味。

所謂人圖是指畫的誰，彼此心知肚明。

時虛白散漫的姿態微微一僵，旋即挪開目，漫不經心地道：“盛統領既知這些傳聞，想來也聽過，這些畫不示人。”

這便是拒絕回答的意思。

盛煜一噎，卻又無可奈何。

若這是玄鏡司稽查的人，他自可嚴刑審訊，甚至強行開了錦盒一探究竟；若這是魏鸞那樣親近的人，他亦可厚著臉皮，設法套問出實。可跟前的人是時虛白，承了相爺的面幫他辦事，不能仗勢問。

盛煜無從得知里面裝的究竟是不是魏鸞，瞧著時虛白那狂放姿態，忽而有些憋悶。

口似被棉絮堵住，呼吸都不痛快。

若不是此刻有求于人，盛煜得當場沉臉。

時虛白仿若未覺，手里擺弄著章念桐的書信，問道：“信的容如何寫？”

這話終于將盛煜的心思喚回正事。

他繞到長案對面，自顧自地拿筆蘸墨，隨手了張紙箋，寫下腹中早已擬好的信。那只手慣于握劍殺伐，執筆時都有些銀鉤鐵劃、決斷生死的味道，筆力遒勁雄健，似能木三分。寫完了，抬手拿給對面瞧，從頭至尾行云流水。

而紙箋上筆走龍蛇，毫不遜于裝裱出的名家手書。

時虛白看罷，微詫異，忍不住道：“盛統領這手書法剛勁有力，倒是難得。”

“握筆如執劍，習慣了。”

盛煜淡聲，瞧著時虛白的詫異表，腔的憋悶稍稍和緩，旋即道：“信寫好后，予相爺即可，這些書信亦無需再留。有勞時公子，盛某告辭。”

說罷，無需時虛白送，徑自出了書房，由管事送出相府，而后往城外道觀布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