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蹄卷過，在青石街道上敲出噠噠回響，城門遠遠傳來嘈雜人聲，金逢春披下床，丫鬟在腳邊一，爬起點蠟燭，“城破了！”

　話聲中毫無睡意，顯然和金逢春一樣一夜未眠，金逢春想要鎮定，但吁出來的氣都帶著抖，抓住丫鬟的手，“破了，買活軍進來了。”

　“買活軍……”丫鬟雙喜和牽著手，兩人在昏暗中都是一般的心思，“但凡軍丁進城，傳聞都要大掠數日……”

　生逢世，命似飄萍，便是生做宦兒，對這些事也并不陌生，金逢春是縣尉之，消息更是靈通，聽家人說起十數年前此地被兵流民攻破城門，城中十停人最后活下來的不過六停。

　先是流民，因天災不得活，造反作，攻破城門之后，將糧倉打開，吃飽了飯又將稻谷裝滿隨行囊，期間拋費無數，更裹挾走了城中不生計無著的青壯。

　流民來過，之后便是平叛的朝廷大軍，說是平叛，總之在這東南小城也沒聽說怎麼和流民打，大概總是打了兩場，都是大敗，潰兵逃到城門口，索要糧草，但城里實在拿不出來了，流民因無糧聚集，但在糧倉面前毫想不到別人也著，吃不掉帶不走的稻谷，一邊走一邊拋在地上，腳跟著踩了過去，本吃用不得。

　兵索糧不得，涌被流民打破還沒修復的城中，燒殺搶掠，肆了三日方才被趕來的將軍親兵重新收編，至此，這城中已沒有家庭沒有死人，城外所轄的村落更是沒幾個活人，不是被流民裹挾而去，就是被兵當反賊殺了。有些逃深山躲避匪患的，回來一看，一顆糧都沒了，田地里未的稻谷也被割走，索也落草為寇，或者往北面乞食而去，也做了流民。

　這些也大多都是年男丁才有得選，至于婦孺，在世中就好比草一樣不值錢，早已死得差不多了。金逢春就是婦孺，雙喜也一樣，雖然是縣尉家里，在本地多也有些勢力，但十數年前家里一樣死了人，一個姐姐一個哥哥都是這樣沒的，姐姐被兵看中，擄走之后飽經.，對外都說當即就咬舌自盡，家里人也諱莫如深，哥哥當時還小，了驚嚇，一病不起，就這樣沒了。

　金逢春今年十四歲，是之后才生的，但在這樣的世道里也很老，甚至可以說是有些老氣，此時心中不斷想著關于買活軍的種種傳聞，又不設想自己若是也被軍擄去該當如何。當然，面人家的兒，對外唯一的答案就是立刻自盡，這樣對大家都好，但金逢春才十四歲，一點都不想死，而且金家對兒也還算不錯，當時那個姐姐被父親用兩袋米救了回來，家里也還給請了醫生，是自己沒有熬過，是以金逢春現在還可以想想，若是被擄走，而且康健些，能夠熬過去，應該也還有一條活路走。

　但買活軍大抵是不會這麼做的！

　被掠走這是最壞的打算，金逢春心中猶存期，買活軍十年來在江南名聲漸顯，算上臨城已有了兩座城的地盤，雖然都是這般方圓不過數里，轄下也多是下等田地的小城，但在江南不大不小也算是一勢力。而且他們名聲很好，至從不燒殺搶掠，他們是不搶的，顧名思義，買活、買活，落到買活軍手里，只要拿出錢糧，就可以買得活路。

　“買活軍……買活軍來了也好。”雙喜大概和想到了一，在金逢春掌心輕的手逐漸穩定下來，喃喃地說，“比別的大王來了好，小姐你說是不是？”

　金逢春了一下雙喜的手，在世中人要學著開朗些，否則日子是過不下去的。“不錯，落在買活軍手里，還算好的，我們不會有事的。”

　一夜無話，但兩人乃至全宅院的家人都沒有睡著，大家沉默地聽著街道上的腳步聲、人聲，各自提心吊膽，但還好，沒有哭喊聲也沒有火，金縣尉邊長隨過來敲窗戶，吩咐他們熄了蠟燭，“沒什麼事！我們去門口聽過了，買活軍進城了，他們的規矩，天沒亮不許人開門——天亮了沒吩咐也不許開。”

　偶爾的呵斥聲，大概就是有人開門窺伺引發。金逢春等人都安心下來，像們這樣的人家，最怕的就是混，但凡有一丁點秩序，作為縣里最頂尖的宦人家，總能設法保全自己。

　如果金縣尉功名心重些，又或者膽子小一些，貌如花的金逢春現在就該擔心被許配給買活軍首腦了，畢竟買活軍這兩年開始逐漸擴張地盤，天下這個樣子，誰都看出要改朝換代了，買活軍作為如今的臨城之主，就算最后不能奪得天下，至也能在臨城掌權幾年，金縣尉先行下注是明智之舉，也沒什麼比一個漂亮的兒更適合表達自己的忠心。

　不過還好，父親不是這樣的人，而且，是買活軍進城，金逢春想到這里突然又覺得買活軍進城對實在是大好事，真比別的草頭王要好得多，天快亮的時候，終于迷迷糊糊睡了過去，而且沒有做太多噩夢。

　這一等就等了兩三天，縣城街道上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金家也吃得很隨便很儉省，人在世總是不自覺節約，而且家里水也不多，要節省著用——買活軍一天只許一個人去打水倒夜香，所以不僅水要省著喝，其實房也是要省著用。

　金逢春他們家還算是好的，東西總是有的吃，有些沒有隔夜糧的人家，只能上兩三天，到了第三天，街上傳來粥香，買活軍招呼沒有飯吃的人家到街上領粥，像金逢春這樣的人家也被到社樹邊上，他們是有優待的，買活軍首領親自來收錢。

　“十八歲以下，一個人三千兩！”謝雙瑤說，“十八歲以上一個人五千，你們可以來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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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買活軍首領真是個姑娘！

　金逢春還是第一次見到傳聞中的大人，到非常新鮮，而且謝雙瑤并不止眾人看，甚至要求大家抬起頭來，看著仔細聽說話，所以金逢春看得非常仔細，甚至可以說有幾分貪婪。

　謝雙瑤很高，而且有點胖，在這年頭，胖人總是有點顯眼，以稀為貴，一個白白胖胖的姑娘肯定會被人高看一眼，這能證明的家境的確不錯，孩子無需拋頭面也有充足的糧食吃。不過，謝雙瑤并不白，也實在說不上多好看。

　微黑，眼睛很大，但五搭在一起就很平庸，至是不如金逢春好看，和雙喜差不多，這讓金逢春微微有些失，就知道謝雙瑤一定生得很一般，所以就算是軍也沒有編造一些怎麼.反賊、迷良善的故事。

　看起來還很年輕，約莫就是金逢春這樣的年紀，最多再大一兩歲，穿著一很奇怪的服，這款式不男不，上是對襟衫子，深青，盤扣，下居然是一條子！簡直仿佛將中穿在了外頭，連一條爛布都沒有，但周圍的人都顯得很習慣的樣子，金逢春看了一陣子才肯定，一穿的都是眼下很昂貴稀的棉布。

　手里還拿了個里小外大的鐵筒子，做得很輕薄，在日頭底下反著白，有點像是嗩吶，過鐵筒子說話，聲音放得非常大，可以傳到很遠的地方，金逢春對這樣東西非常好奇，逐漸忘了害怕，長了脖子直看，邊傳來輕微的推，縣令家的小姐也在一旁，小微張看得很神。

　買活軍為首領搭了個高臺子，七八個人護著，板著臉背著手站在高臺邊上，和傳說中一樣，留著短短的青頭，所以也有人他們寸發賊、青頭賊，他們看起來也很壯實，買活軍的人吃得真好！金逢春見過太多瘦小仃零的百姓了，長的時候常年沒有吃飽，一輩子都長不高，又都很瘦，腰也都佝僂著，和們這些書香子弟看著完全是兩樣人，有時甚至不像是同類，那些百姓看到吃的，眼里會發出熒熒的，和野狗一樣人心里害怕，但買活軍的人，一個個看起來壯實、有力氣，對著縣里最有權勢的一群人也是滿不在乎的樣子。

　謝雙瑤也是滿臉的不耐煩，怕熱，椅子頂綁了一把傘，還在社樹底下，還是把扇子搖得嘩嘩響，另一只手拿著鐵錐筒，又說了一遍，“十八歲以下三千兩，十八歲以上五千兩，錢買活，沒錢你的命就是我的了。”

　人群傳來輕微的，過了一會，縣令老爺家有人壯著膽子說，“大王說笑了，這……千兩巨款，這……全縣上下有幾人拿得出來？大王從前買活，不就是三兩銀子一個人麼……”

　三千兩才是一條人命，還是十八歲以下！就拿金家來說，不說仆從，金縣尉夫妻二人，妾侍一人，子四人，還有一個老太太，哪怕就是放棄所有，只買金縣尉一個人也要五千兩。金家哪里拿得出這麼多錢來？！這年頭買個丫鬟，就是最漂亮最細皮的那種，公道價也就是三兩！

　金逢春不知家里積蓄多，不過買活軍都打進城了，他們哪還有第二條路走？本就不抱指能買活，因此聽到價格也不失，反而很好奇謝雙瑤的回答，謝雙瑤令人驚奇之有很多，其中一點就是很喜歡講道理，而且很喜歡和人講價。

　“沒錯，從前落在我們手里的人要買活，有三兩、五兩也有幾百錢的，價格總不至于付不起，”在竹椅上欠了欠子，“就是你們縣里以前那個百總，在我手里買活也就是七兩，那還是因為他跑得很快，為了追他我們浪費了半日的馬力。”

　人群里有人訕笑著給謝雙瑤賠罪，謝雙瑤瞇眼看去，有點吃驚，“哦，馬百總，原來你還沒調走？”

　調走？調到哪里去？馬百總走上去說，“謝姑娘說得對，某后來想了想，還是更愿和謝姑娘做鄰居。”

　他問謝雙瑤，“若是這番宣講我來做，謝姑娘可能給我幾兩報酬？”

　謝雙瑤想了一下，說，“一兩，從你欠債里扣，我記得你上回還欠我三百文。二哥，都加起來。”

　社樹旁一個胖胖的買活軍應了一聲，從腰間掏出一個小冊子，一支墨筆，的手指著細細的筆頭，很靈巧地寫起來，金逢春很吃驚，沒想到買活軍隨便一個兵士都能書會寫，不過聽謝雙瑤二哥，又覺釋然，謝雙瑤有五個哥哥，聽說本名謝六姐，雙瑤是自己給自己改的名字。謝雙瑤的哥哥大概多是有些特別的。

　馬百總便從謝雙瑤手里接過那個鐵皮筒子，站在平地上，和大家說起來，“買活軍的規矩，一向是不做虧本買賣，每回出兵花費多，最后均攤下來俘虜便要買活多，從前米價貴，按米價算大概要十兩一個人，先收了放走，之后再遇到多退補，這些年米價漸漸便宜了，最便宜的時候掉價到二兩一個人。不過從前都是本縣出人去彬山征討，買活軍在本地接戰沒什麼花費，這一次勞師遠征，花的錢定然不。”

　他用請示的眼神看了一下謝雙瑤，謝雙瑤微微點頭，馬千總站到臺子上，這樣可以隨時從他手里拿過鐵皮筒子來補充，“花了很多錢，而且這城我還要出人來管，這些人都不能回去種地，我還要管他們吃喝，這些錢長遠來說都要攤到你們頭上。養一個兵一年最要花一百兩，臨城縣我打算放兩百個兵在這里，一年就是兩萬兩，你們買活錢要是了，我豈不是非常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