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兩年前聶云竹與胡桃主仆倆出了金風樓,雖然是如同姐妹一般的住在一起,兩人也盡量地承擔起力所能及的一些工作,但其實主仆終究還是主仆,大部分的家務還是由胡桃來承擔,聶云竹只是做些簡單的事。每日里繡些漂亮的錦緞,偶爾也納些鞋底繡帕,隔幾日去金風樓教一次琴曲,如此維持這個家,當然,由于的刺繡走的是自娛自樂的品路線,質量是好,但費的功夫和本也高,終究賺錢不多。
自上個月胡桃生了重病,聶云竹便不可避免地要承擔起這些事來,簡單的飯菜倒還是會做的,洗洗服也沒什麼——不練,或許不如胡桃洗得那麼干凈而已。只是中秋前幾日買了那只老母,想要燉了給胡桃補補子,最后才擺了一連捅了好幾個簍子。
抓了母不敢殺,后來讓母跑掉,一路追著跳進河里,菜刀也扔掉了,還把好心拉自己的路人給連累了。人家把自己救上來,自己醒過來之后第一反應是打了對方一耳,然后第二天撈菜刀也正被對方看見,還幫自己殺了……
平素也是個從容淡定的子,青樓這許多年,見過很多人,形象方面還是很看重的,誰知道這次被人看見的盡是丟臉的事,想想也覺得窘迫。前幾日跟著胡桃一塊兒生了病,好在風寒不重,但也是過了中秋才好,想想對那位恩公自己連名字都沒能問。呼延雷鋒……呼延雷鋒也不知道對不對,誰知道今天在這里,卻又遇上了。
聶云竹以往也算是閱人頗多,這年輕男子大概也是二十歲出頭的樣子,看來顯得文氣,但事后想來,行事之中卻頗有些與旁人不同的地方,說話、做事都是如此,看起來淡然隨。從他救自己,自己打他一耳后的反應到后來幫自己殺了說話走人,也都是如此。聶云竹此時跟上去,見他果然是想要買木炭的樣子,只不過當他看看木炭之后與那老板又談了幾句,況又有些不同起來。
時間已近深秋,冬日將至,多數人家中都要買碳,自然也有散賣的地方,但這間店里其實是將碳一袋袋裝起來論袋賣。那男子與店主說了之后,卻是將一大袋木炭倒了在地上,拿了個布袋,蹲在那兒一炭條地挑選起來,能被他選上的不多,往往還要在地上劃幾下才能將某一扔進袋子里,店主倒也不生氣,只是又好奇地詢問幾句,便去做他的事了。
只是看了片刻,聶云竹跟上去,在對方的側后方停了下來,彎下了腰:“恩公?”
“嗯?”男子扭頭看一眼,倒也是認出了來,“哦,是你啊,這麼巧。”手下仍舊專心地選木炭。
這個反應和說法都有些奇怪,儒家文化到得如今發展到高峰,各種禮數應對相當復雜講究,一般男人若見個子過來,不得立正作揖,溫文以待,這種儒雅的氣息已經是整個社會的習慣了。然而“哦,是你啊,這麼巧”這樣隨意的說話,聶云竹倒是第一次遇上,但卻又是自然而然的覺。微微愣愣,眨了眨眼睛,隨后斂起裾,在旁邊蹲下了。
“恩公……”
“呵,不過殺只而已,沒事的,不用我恩公了。”男子笑著揮揮手,隨口說道。
“恩公莫非心中只記得殺,卻不記得自河中將妾救上的事了麼?”
“啊……”
對方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聶云竹忍不住噗的笑了出來,兩人此時并排蹲在那堆木炭前,聶云竹偏著頭看他:“妾的名字做聶云竹。”略等了等,確定對方能記住這個名字后方才道,“恩公姓名可是做呼延雷鋒麼?”
“呼、呼延雷鋒……”
一時間,男子的表像是微微搐了幾下,很是復雜,隨后才笑了出來:“呵呵,寧毅。”他說道,“寧毅,寧立恒。”
聽到這個名字,聶云竹也愣住了。
“水調歌頭……”
“那個人寧毅,字立恒……”
“蘇府贅婿哦……”
“可能是買了詩詞的沽名釣譽之輩呢……”
金風閣中乍看那首詞時的驚艷到此時還縈繞在腦海之中,那幫孩兒的議論頓時也閃了過去。寧毅寧立恒。原本只是單純欣賞著詞句,還沒來得及消化這首詞本的魅力,沒有多跟人議論八卦的想法,因此那個名字對來說也本是無所謂的,想都沒去想,但到得此時,方才對的腦海做了一次沖擊。
愣了半晌,隨后才反應過來:“寧公子……買這木炭不知有何用途?”
“嗯,用來寫字的。”寧毅敲了敲地上被涂了一層白漆的木板,隨后拿著一截末教細的炭條在地上寫了一個聶字,他大概是想要順手寫出剛才聽到的聶云竹這個名字,不過聶字寫到最后一筆的時候還是頓了一頓,估計是想到就這樣寫對方的名字有點不禮貌,稍稍換了個地方,寫出“寧毅”這兩個字來。
那字走楷書的路子,雄渾有力,寫完最后一筆,木炭也被斷了。聶云竹本人在書法上也有造詣,心中稍稍衡量,執木炭跟執筆的手法不同,如果是自己拿了炭條寫出來,這字必定遠遠不如,他竟能用木炭隨手就寫這樣,對于書法的理解怕是已卓然家了。
這年頭詩詞書法是一家,在書法上有高深造詣的人,也多半稱得上一代大儒,差也差不了多,能寫出這樣字跡來的人,寫出那水調歌頭想來也無甚可疑的。聶云竹心想著傳言果然多不可信。哪知道寧毅的筆字只是可看,反倒是用筆、鋼筆寫各種藝字那才是練過的,后來有了份地位,有心境的襯托,寫出來的字跡更是添了幾分氣勢,這時候看看那兩個字,覺得稍有退步,但總可以拿出去忽悠人了。
練字并非一朝一夕之功,總不能讓那幫整天苦練筆字的學生覺得老師字難看吧……
“拿到課堂上, 用這白板寫字,寫了可以掉,沙盤的話,廓不夠清晰,總要掃來掃去,而且沙盤是平的,學生看了也累,這個可以豎著掛。”
“課堂……學堂?寧公子在學堂當先生麼?”
“嗯,小學堂,教幾個笨到飛天遁地的學生看書寫字之類……”
“呵……寧公子,這可以不?”
青樓楚館之中都講究如何能跟人自然相的社藝,只要有準備,聶云竹自信跟任何人都能自然談而不會覺得窘迫。這次說得也是自然,然而這自然卻并非是因為自己,覺上反倒是因為對方的態度,兩人挑選那些炭條,不一會兒裝滿了那個小布袋,手上也已經是黑乎乎的了。付錢的時候,寧毅為這一小袋炭條多付了十余文。
“店家好不講理,這點碳條還要多收十幾文。”出了門,聶云竹說道。
“呵,打攪人家也是不好,估計還是聽說我要拿去學堂用才讓我這樣挑挑揀揀,老師的份還是蠻好用的。”
“公子若下次要買,倒不妨買上幾袋回家再挑選,反正家中要用,便可省下這些錢了。”
“哈哈,下次我可不來選了,讓那幫學生自己帶些合用的去學堂便是。”
不一會兒,兩人在秦淮河邊洗凈了雙手,一個人提著木板跟木炭,一個人著布包和藥包,一前一后地朝前走著,聶云竹又說起掉河里被他救上來的事,寧毅只是揮揮手,說不是什麼大事,輕描淡寫地帶過去。
兩人偶爾談幾句,氣氛自然得有些奇怪,兩人走出一段,走在后方一步的聶云竹想著那水調歌頭的意境,忽然間覺得,或許也只有此等灑從容之人,才能寫出如此詩詞。
如此走出了好一段,到得一河灣邊,寧毅方才停了下來,與之道別,不遠的河岸邊波恬靜,柳青青,一家茶肆與幾個小店鋪便坐落在那兒,茶肆旁有一個小棋攤,兩個老人正在那兒安閑對弈,其中一名全綾羅綢緞,頗為貴氣。
向對方行了禮道別,說過幾句話后略停了一會兒,舉步前行,對方也往前走了不遠,正是朝那茶肆棋攤方向去的,兩位老人似是與他認識,笑著說了些什麼,約聽見他的聲音傳來。
“……這幾日被兩位害得好慘……今日上午,那虞子興倒是跑來找我……”
走了過去,最后回頭時,男子正坐在那兒觀棋,手上拿了一杯茶輕輕喝了一口。兩人之間并沒有太多的集,沒了報恩這個由頭,偌大的江寧,或許日后連再見的機會都不會再有了。對方說話待人似是沒有多功利心和企圖心,這在所見過的那些才子、名士中幾乎是僅見的,一路下來從容自然,無拘而灑,沒有多繁文縟節,卻絕不給人不快的覺,可又確確實實地保持著距離,簡直如傳聞中唐時文人的風骨一般。如今文人皆言君子,或許君子便該是如此風流氣度了。
或許之后不會再遇到,對方也未將那些“恩”當一回事,不過這樣的一道影,倒是已然記在了心里。
寧毅寧立恒……
聶云竹如此想著,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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