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笑著又復碗。海蘭察道：「這麼著拿腔作勢喝水充酒，口裏淡出鳥來。不如說笑話兒佐酒。我先來一個。有一個——窮秀才，夏天正午頭回家，走到家門口過道里，他姐姐坐著做針線，窮家子穿的服都爛著，里那玩藝兒都著，這秀才掩了臉說詩『一蓬蓮花鋪地開，得小弟難進來』，他姐會意兒，臉一紅一夾，秀才進了院裏。這姐姐心裏暗地歡喜。嗯——我兄弟會作詩了！就悄悄告訴鄰家一個富戶小姐如此這般，『我兄弟中狀元是必定的』，這富家小姐也有個弟弟在學堂讀書，聽了這話不忿兒，第二日中午也坐到門樓裏頭繡花兒，把剪了個岔兒著。吃飯時弟弟也回來了，誰知只看了一眼就直進門去。急了，就問：『瞧見了麼？』

『瞧見了。』兄弟悶頭飯說。

『那……是什麼？』

『嘿！』

『哎呀，真俗！那是蓮花。』

『鐮把？』他兄弟頭一別，說：『鍬把也能進去！』」

海蘭察連說帶手比區劃，滿庭侍立著當兵的都綳著笑，濟度聽到說「真俗」已經捧腹大笑，紀昀場面生，聽他笑話下道，紅著臉訕笑，兆惠卻是個嚴肅人，嗔道：「你也是個有名上將，直是個子流氓！」海蘭察和他是生死之，罵皮了的，只鼓乍舌扮個鬼臉兒，搔著頭笑道：「這是磨道裏頭的笑話兒，太不大雅之堂了。我再說個真的吧！——我們外婆村裏有個寡婦，家門口兒有片空場，我們小時候常去玩兒，打蛋兒打立柱（倒立），綳琉璃蛋兒，看不住時個棗摘個梨什麼的事兒也不了。那年夏天我去，又在那玩兒，不防一腳把的水桶踹散了。小夥伴們一轟而散逃了，我也想走一把拉住說：『你誰家野娃子？賠我的桶！』正著急，村南來了個箍桶的，我指著說：『那不是我舅來了，我去他給你箍！』我跑過去，指著寡婦家說：『那是我舅媽，桶散板兒了，你去給箍箍。』說了就溜了。」說罷，端起碗喝一口茶夾菜不言語。紀昀問道：「難道沒有下文？」

「我不在跟前。」海蘭察鼓著腮使勁嚼筋，若無其事說道，「聽說桶修好了，那箍匠手要錢。寡婦問：『怎麼，你不是他舅？』那箍桶匠也一愣，問：『怎麼，你不是他舅媽？』」

眾人不哈哈大笑，兆惠也笑，說道：「這個故事我信得實是你。」又對紀昀道：「先生必有更好的，也說一個大家佐水。」紀昀笑道：「『佐水』這詞兒用得風趣。看見這桌席面，我想起于敏中請客，我和阿桂兩人去的，還有馬二侉子也湊了熱鬧。他廚子弄菜，臨時廚房裏並沒有什麼菜蔬，紅蘿蔔兒、鹽水煮黃豆，還有一隻鱉，也不新鮮了，這才三個菜，家裏有梨，也是捂蔫了的，切了一盤端來下酒，酒也是酸的。」三個將軍聽著已是笑了，紀昀道，「大家都吃不進去，他還用箸敲著盤子說：『來呀，請請，請用！這蘿蔔是我後院裏自己種的，現刨現吃，多脆、多新鮮吶！』馬二侉子你們知道，哪裏吃過這種菜席？他又指著那盤子鱉：『這是葷的，請用，怎麼老馬愁眉苦臉的？』我用筷子點點菜說：『沒聽人說，世間萬般愁苦事，無非生梨（離）與死鱉（別）？』」大家聽了都一個破，紀昀猛地想起今日此萬裏邊塞，未知生離死別，笑著笑著已變了苦笑。海蘭察是頂靈的人，已窺破他幾分心境，笑道：「出兵放馬在外，說個笑話兒開懷解悶子，偏老兆就有許多規矩，葷的素的我看都比『生梨死鱉』強些兒——咱們吹牛吧！看誰牛皮吹得大又不破，大家奉陪他多喝水！」指著兆惠道，「你先吹！」濟度也提足了神，揎臂揚眉道：「這最合我的脾，請，請！」

「好，我來一個！」兆惠起了興頭，笑著說道，「我的槍，你們見過，那個鋒利！有時候兒我就用來當梭標使。剛進天山那時候出去打獵，瞧見一頭鹿，我『日』的一聲把槍擲出去。準頭不好，擲到天上去了，把天了個，天河水下來就了天池！」

「你那不算什麼。」濟度搖頭道，「老天爺後來把天補了又不了。我那刀，有一回不小心劈到月亮上，那件誰知跟石頭似的，濺出火來就在天上了星星。紀曉嵐要煙，尋打火石，我說不用，我再砍月亮一刀就有了。」紀昀覺得有趣，笑道：「不勞費神，刀砍缺了沒法殺敵，我向來對火煙都是把日頭摘下來按在煙上跟火丸子似的，著了再把日頭扔回去就是了。」

海蘭察一邊笑，說道：「打昌吉，頭一陣出去我就幾萬兵給圍了，那真是走一敵兵如海刀槍如林，我橫衝直闖殺了一天一夜，衝出來一看，黑馬怎麼變白馬了？想想才知道那日兇險，是它嚇的了。伍子胥過昭關，還不是一夜白了頭？」大家聽了，看著濟度滿頭白髮直笑。海蘭察又道：「真是人困馬乏呀！我廚子趕上飯，他說現蒸好的包子，士兵們一人一個。我的那個大，和我那匹白馬就邊兒上吃著進包子裏頭，一百多里還不見餡兒，又吃二十里，吃出一塊石碑，上寫『此離餡八十里』。」兆惠道：「那也不算什麼。我到南疆駐紮，順手把馬鞭子到中軍門口，誰知這竹子就發芽了。長得高，頂到天上又擋回來，只好盤著天山橫著長，盤了天山三千圈兒，還一個勁長呢！」紀昀問道，「那我們該能瞧見的，在哪裏呢？」兆惠指著海蘭察道：「他廚子蒸包子，籠屜兒散了，砍了我的竹子去修籠屜兒了。」大家聽了鼓掌稱妙。

「你們說的都不算稀奇。」濟度連連搖頭，說道，「我跟老阿桂打蘇四十三，也有一個使刀的，那刀法真絕！我那時候正壯年，也不讓他，從早晨打到後半夜才一刀劈了他，不防把石門山也劈開了。紀師傅來時必定經過的，得走三天三夜才能從刀裏頭出來。當晚回來一看，我的馬只留下了兩條前，我就這麼騎著回來了。原來這小子也劈我一刀，把馬攔腰斬了兩截！可憐我的馬啊……跟了我多年……」說著，眼淚汪汪的。

幾個人一怔才悟過來，不轟然喝彩，「這牛皮吹得好！」海蘭察笑道：「好是好，只是馬沒了下半，我們就想拍你，到哪裏尋馬屁呢？」兆惠道：「到你倒運時候，給你馬屁也拍不。就像于敏中，萬歲爺寫字兒難他，連寶劍的劍字也不敢認了。」海蘭察一頭道：「我說呢，有件事心裏系著，只顧吹牛了。萬歲爺寫給於敏中的字兒阿桂不是抄來了？我們不識的，現放著紀大學士，何不問問。」說著起，至大沙盤角拈過一張紙——正是乾隆寫給於敏中的那一張了——遞給紀昀。紀昀接過看著，字都認的，卻不忙說，只詳推其中意思。見他只管沉，兆惠道：「這也不忙在一時，回頭找一本《康熙字典》查查就是了。」

「這其實是一封斥責詔書。」紀昀審量著字紙說道，「文不連貫可以意會。十個字連起來讀，就是：昏、、亦、昊、天、夷、劍、糾、庶、鑰。有先秦古簡文文風。」他用手指蘸水在桌上寫了個「夒」字，說道：「這個字的意思是古時山中一種母猴，是貪。昏瞀而且貪婪的禽——這個『』字意味更惡，是古時『』稱呼。通譯出來，就是『貪惡攬權政之輩，難逃昊天明鑒刑典糾劾黜罰』的意思。幸虧他不認識，真的識別出來，會嚇了他的骨頭的！」又思索著道，「按這個罪名，十個于敏中也難逃一死，怎麼又會留下他的大學士？這就猜不出來了。」

大家看著飯桌上那張紙不言語，原來不過是好奇，覺得神。解破之後，反而瞧去更其神，而且有一種莫名的恐怖襲得人心裏發寒。怔了一會兒。紀昀因問起李侍堯消息，兆惠說道：「他沒事了。定的斬監候。要是于敏中在，來年不定就勾決了他。于敏中壞事兒，是他的吉祥，也是您的好音。」他的心緒竟一時走不出於敏中的影，又道：「別看和珅風乍翅的，武將們沒人怕他。我奉旨在文華殿聽過於敏中講學，話不多，很沉，吐字清楚不遲疑，有些個綿里藏針。我們幾個丘八下來議論，都說這人厲害，有點像傅六爺，拿得住勢掌得住權的，有些人心怵。」

「他他媽的給六爺提鞋吧！我看他有點像訥親，冷冰冰的得森人！」海蘭察笑道，「訥親才到金川，大家都怕他，後來怎麼樣？他識字比不上我們紀師傅，又沒帶過兵，支架子嚇唬人吃飯。像廟裏頭的瘟神爺，嚇人不嚇？我他娘的夾臉給他一槍，金裝泥皮一，狗屁不是！」兆惠道：「你是個見石頭不言語踢三腳，佛座底下拉屎撒尿的賴子，潑皮大膽沒人收束的傢伙，誰和你比？」海蘭察道：「我就怕皇上，恩太重了，得小心圖報，我也怕阿桂，板起臉來這個樣！」他學著阿桂，吊著眉斜視人，咬著牙齦一副沉思模樣，「金川突圍時，思量過刮耳崖，他就是這副模樣兒，殺開路就衝出去了，見真章兒的事，豈敢輕慢呢？——老兆，這是什麼玩藝兒啊？我還想著你一門心思軍國大事呢，怎麼懷裏揣這玩藝兒？」原來他一頭說話，一頭擰的不安生，冷不防從兆惠懷裏竟掏出一隻繡花鞋來，舉在手裏嬉笑道：「怪不得你怕道學先兒呢！」

本來已經變得有點沉悶的氣氛一下子又活泛起來。濟度大笑道：「我是附庸風雅，我們兆大欽差是附庸風流。軍中不可養，你也要小心雲兒弟妹吃你的醋。」

「沒來由吃哪門子乾醋？」兆惠笑道，「我是個將軍，一行一邊跟幾十上百號人，別說風流，就是道邊上遇見多看一眼，軍校們都知覺了。這是胡富貴到昌吉帶回來的，昌吉築城，城壕刨到五尺余深，刨出這麼一隻鞋來，和我們中原人的一樣兒，你們說詫異不詫異？」海蘭察笑著在中把玩，見紀昀手討看，忙遞過來。紀昀細看那鞋，只可三寸把握的一隻「金蓮」，黑市布面兒青布里兒，紅紵掐線滾邊綉牽牛龍雲圖樣，玫瑰綵線扎的月季花兒鮮艷，連滾邊的線也都沒有褪，且是針工細線腳紮實，有點像地針線作坊里的活計。他一邊看，一邊喃喃自語：「……此理不可解。土五尺余，至近也有幾十年，何以不壞？額魯特子不纏足，何以又像彎弓新月？這裏頭必定有緣有故事，可惜不能考定了。」說罷稍停又信口曼道：「築城掘土土深深，邪許相呼萬杵音。怪事一聲齊注目，半鈎新月蘚花侵……」

「好，好！笑話，吹牛，考據，還有詩。今晚高興！」兆惠笑著起，高興地說道，「今日以水代酒，委屈了諸位。待我打下金堡犒賞三軍，我們以酒代水盡興一夜。」海蘭察也起看錶，笑罵道：「這表也會日鬼弄棒槌，媽媽的，已經快子時了。」又對紀昀道，「明天一早就起趕往昌吉，這就別過了吧！你就在這裏安置下來，教教我們濟老軍門詩詞什麼的，好教他再去吹牛。他有委屈你，一個郵傳出去，我們就都曉得了，儒將也就不『儒』了。只要你在這裏，憑誰不能傷你害你，功勞保舉摺子上順筆一帶，皇上也常見你名字，這就得！」濟度笑道：「快滾蛋辦你的差使去吧，老子省得。」兆惠也和紀昀握手言別，一揖辭去，消失在暗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