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堯,你來得極是時候。」李侍堯遞牌子進軍機,阿桂剛剛接見一批員端茶送客,二人相多年,見面沒有寒暄,頭一句話便道:「這裡有幾份奏摺夾片,我已經他們揀出來,都是白蓮教徒異形,你先看看。皇上今天上午未必能召見你,除了任上的事,這些事見了你也是要問的,你心裡要有個數。」
李侍堯接過一疊子厚厚的奏議夾片折頁,輕輕放在炕桌上,他畢竟不肯失禮,就地打個千兒請安,說道:「中堂吉祥!」覷著看阿桂時,氣還是十分好,只是看去老相了許多,原來方正英毅的面孔比先拉長了,還不到五十歲的人,眼瞼已經鬆弛,鬍鬚也帶了雜,一雙三角眼深邃得黑不見底,只在顧盼時一懾人心目,掛了霜一樣的濃眉也是灰,得低低的,布滿了魚鱗紋的眼圈也有點發黯——這是中年人勞倦過度百試不爽的證據。李侍堯慨然笑道:「幾乎天天有書信公事,卻是遠隔萬里雲山——上次進京中堂去了青海,我們有七年沒見面了,中堂的背都有點駝,看去也老了,只是神去得,深沉得人心障。」
「你還是盛壯,那麼悍外。」阿桂莞爾一笑:「前頭摺子已經拜讀了。圈洪仁輝,收監黎華,粵海關監督李永標剝袍頂戴,當堂四十脊杖流配三千里。一刀劈下劉亞匾流滿地。赫然震怒之下胥吏慄變,有個衙役的水火都唬得落在地上——可都是有的?」李侍堯笑道:「桂中堂出當年本了。這番話活似茶館里鼓兒詞兒說《劉統勛私訪濟寧府》。」阿桂指指窗外等候接見的人們,提起筆道:「你先看吧。今年霜落得早,冬天也來得早,四遭災,四十多個府要賑濟,冬糧、春小麥種糧,還有冬、口外軍隊被服更換——他們等我的批條去戶部辦理。忙過我們再談。」說著便伏案疾書。
李侍堯點頭稱是,偏上炕,依在窗邊看那些夾片。這些夾片都是外省督道府隨奏事摺子附寄到軍機的,有的和奏章直接關聯,有的只是另外附加說明地方勢,以便軍機大臣閱讀時明了奏章本意,大大小小有幾十件,長的上萬字,短的只有幾十字,沒頭沒腦甚是雜。李侍堯卻甚有條理,先把夾片分省份各自挑出看,卻是川楚陝甘豫五省的佔了約八,其餘直隸、山東、福建佔一多,其餘都是零星事件。這麼著,大心中已經有數。接著又挑出省送文案,再從題目中挑出要的。夾片講究要言不繁,因此寫得長的必定要,或者是軍機批轉命其詳述的,再挑出來。約一袋煙工夫,夾片已經分出急旨、緩旨和約旨三類,他信手拈起一件,便看住了,是河南巡徐績的夾片文字:
據查鹿邑縣有混元邪教。混元與收元、無為及白蓮教等,均屬同教異名。據榮柱審訊樊明德,供出教者三十七人,所有毗連鹿邑之安徽亳縣民人丁洪奇、張業經拿獲,其餘伙黨仍彼此關會踩緝。並據裴宗錫報,訪獲丁洪奇、張二犯,搜出抄經一本,現附呈閱。至抄經有「換乾坤,換世界,(反年)末劫年」等悖妄字樣,與山東王倫等編造眾之語相同,非尋常邪教可比……
他放過這一折,山東王倫邪教與甘肅蘇四十三、王伏林聚眾謀叛,和臺灣的林爽文其中都有聲氣呼應勾扯連,統稱「天理教」,其實仍舊不出白蓮教範圍。但自己從未涉及辦理這類案子,逆教教義、怎樣呼應聯絡、教中人從教規矩,一概滿腦子糨糊兒,因翻山東的折頁,卻沒有此類文卷,只有一張附在裡邊的九宮八卦圖,一邊寫著「三十六將臨凡世」,一邊寫著「二十八宿臨凡世」,下空「末劫年,刀兵現」字樣被水浸了,字跡已漶漫不清。再看,有一張戶盛海等結拜盟誓單,寫著「照抄《劉梅占紅布》」字樣,上邊寫著:
自古忠義兼全,未有過於關聖帝君者也。溯其桃園結義以來,兄弟不啻同胞,患難相顧疾病相扶,芳名耿耿,至今不棄。我等仰尊帝忠義,竊芳名聚會。天地神明五穀地主韓朋,日月星財帛星君韓福,玉皇上帝司命五帝鄭田,觀音佛母五雷神將李昌國四大將軍,上天神丹二劍神將玄天上帝福德龍神關天、李弟、方大洪、張元通、林永招五房大哥……自盟之後,兄弟同骨……不敢口吐句,不敢以大小,不敢謀騙兄弟財產、義嫂,不敢臨退……
接著是天神共降富貴綿綿諸類話頭,下邊是幾副對聯:
背寶劍游我門
手執木打江山
英雄豪傑定乾坤
萬里江山共一
爭天奪國一枝洸
泄軍機劍下忘(亡)
飄飄搖搖影無蹤
萬靜觀日已紅
還有什麼「一拜盟心王寶明,二拜誓願招過上天神,三拜社公肝膽盡忠義,四拜付一家四海人……」共是八拜,末了是「八拜後日稱帝名封天」。
他這邊坐著看得專註,阿桂已分撥兒接見幾批大員,又了兵部武庫司堂,說及河南山東淮北早霜天寒,窮民無難以度冬,張家口大營軍隊被服換下來,不必就地發賣,調運地戶部賑災使用。武庫司苦,說當兵的換下的服只可造紙泡漿用,賣了給軍隊打牙祭,是歷年規矩,調出來軍中有怨言。
「就你知道兵?」阿桂皺眉說道:「張家口都統說舊被都就地散給貧民了,喀布爾的兵說繳了兵部!我自己就是將軍出,不知道這些小伎倆麼?統統戶部收了——由各地駐營管帶將領直接和戶部辦理,不經你兵部了——去吧!」
那司吃了釘子,端茶哈腰諾諾連聲退下,阿桂一轉眼見李侍堯看夾片看得聚會神,笑道:「歇歇兒吧。你才上手,許多事不知首尾。回頭刑部讞獄司堂給你譬說一下就明白了。」李侍堯含糊答應兩聲,才明白阿桂是和自己說話,放下夾片折頁子,笑道:「接見完了?我看進去了,只聽人聲嗡嗡,話語諄諄。說些什麼,究竟沒有聽見一句。聽你的話,這次調我回京,有意讓我去刑部了?」
「分派你什麼差使現在沒定。聖意尚在猶豫不決……」阿桂彷彿不勝怠倦,緩緩晃著子,閉目養神,出手指掐著鼻樑側睛明又又按,著長氣一邊調息一邊說:「刑部沒有漢尚書,滿尚書英阿其實是個泡衙門的,整日在印結局,跑祿寺、大理寺,除了秋審決獄任事不管,要管的事就是油鍋里撈錢——偏他是三爺府里顒珅貝勒的哥子!心的包家生子兒。弘時三爺人雖不地道,畢竟是皇上親哥哥,又死了多年,孤兒寡母的,沒有大錯兒,皇上不忍寡嫂傷心,再不肯折損他的面的。只可再配一個能幹的漢員把衙務料理起來……」這其實都是外間難以知曉的要話,李侍堯聽得極專註,點頭喟然嘆道:「弘時當年幾次下手圖謀皇上。皇上這片心……唉!太仁德了……不過話說回來,如今旗人裡頭,真能做事的也實在是麟角。我幾次建議整頓旗務,摺子奏上去都留中了。真的沒法整頓了麼?」
「沒法整頓了……」阿桂悠長嘆息一聲,臉上似喜似悲,帶著毋庸置疑的無可奈何,說道:「聖祖爺天縱英明千古一帝,世宗爺那是何等的剛決果毅!幾次痛下決斷整頓,結果呢?整一次出一次大事,整一次回過頭來更加敗壞!旗人一落草就註定有份皇糧,誰肯用力讀書習武?當容易陞容易,賞重罰輕已經了規矩,誰肯真正為國家出實力做事?……像一塊爛了的,臭魚爛蝦,能整頓變鮮?不但旗務,就是吏治,你做兩廣總督在外,比我清爽,還能不能整頓?唉……這些事不如不想,越想越糟心,越驚心。只合住眼睡覺,醒來做事,能著些儘力盡心維持罷了……」說著,眼角竟浸出淚花來。
他如此憂慮國是,李侍堯又慚愧又,忙勸道:「《紅樓夢》里說『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盛極難繼,歷代皆有的事。旗人敗壞腐爛,充其量也就百餘萬人,但吏治我看事尚可為。把住這一頭,不致出大子的。」「你說的我也想過,吏治上確乎不敢鬆懈。」阿桂已恢復了平靜,自失地一笑說道:「我說的是憂,子上敗壞了。《紅樓夢》里還有一句『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外面兒上瞧還在熏灼鼎盛之時,正因事尚可為,皇上才加倍勤政事必躬親宵旰不懈,你看,尹繼善已經累垮了。上次看他,半日才認出我來。傅恆就是平日上朝,走道兒都蹣跚晃,這次病在緬甸,看來也難……就是我,當年你最相的,能挽三百斤弓,五十斤石鎖玩得滴溜兒轉,是如今這模樣麼?眼見又到你了……」
「六爺的病到底怎樣了?」李侍堯問道。他起始發跡靠的就是傅恆,一路平步青雲,其中傅恆奧援也不無著力,他的李侍堯自然關切逾常,子一傾問道:「一路聽場風言風語。有說只是瘧疾,也有說瘟瘴的,說路過湖廣,勒敏專請葉天士看過,說無礙的、說不好的都有。你知道傅公待我極有恩的,我一路不高興,就為怕見六爺病重……」他低垂下了頭,嘆了口氣。
阿桂瞇著眼端坐不語,似乎在斟酌如何對答。許久,他嘆息一聲道。「無論德、才、資、,事上待下公忠仁義,大節純粹小節謹慎,本朝人是沒人能比的了,就是前代先賢,比起來也是難有其匹!人,太全了不,唉……他是招了造化所忌……」這其實是把話說了,傅恆病在不測!李侍堯心中一陣慌。他驀地覺得一陣空落,此刻才明白,自己一生原來都在信託和依賴此人,一旦去這主心骨,竟有些魂魄不能自主的意味!他的臉有些發白,喃喃說道:「連葉天士也束手了?這……這……」阿桂其實和傅恆往更深,但他久在中央機樞養的深沉城府,講究「萬事不激」,見李侍堯一副失神模樣,安道:「你、我、還有過去了的繼善,就連紀昀在,都是半生闖,一直仰仗著六爺,萬歲爺更和他有骨之親托著君臣之義,他實在是我們乾隆朝的柱國頂梁之臣。不但你心裡不好過,大家都是一樣的。他患的是瘴疫,葉天士開的藥方用『以毒攻毒』,砒霜下的分量很重,萬歲爺和傅恆家人都勸阻不許用……這是一半人事一半天命的事……他打熬得好筋骨,氣原本壯實,回京慢慢調養,也許有些轉機……」他那樣老幹練的人,說著話已是淚瑩瑩。李侍堯還待說話時,門上太監進來稟道:「養心殿卜公公來了。有旨意!」阿桂和李侍堯忙都下炕來,已見卜義掀簾進來。
「皇上有旨。」卜義十分習慣地進屋站定,對兩個鵠立待命的大臣說道:「傅恆已經到京,皇上即刻發駕至傅府視疾。皇上旨意,阿桂、李侍堯亦可前往探視傅恆。欽此!」
「喳!」二人齊聲答道:「奴才們遵旨!」
見二人還要跪,卜義忙笑挽住阿桂,說道,「主子吩咐過免禮的,請爺們這就過去。」又對李侍堯笑道:「這多年沒見李爺,還該給您老請安的……」說著喳手窩腳便要打千兒。李侍堯卻和他十分稔,一手拉起,笑道:「你這條老閹狗,還不知是想我呢還是想我的小東道!——瞧你這行頭,如今是養心殿的老大了吧?」卜義卻似乎有點怕阿桂,不敢放肆說笑,怯怯地閃眼瞟阿桂一眼,說道:「如今仍是王八恥的頭兒,不過他在圓明園那塊,我在城裡侍候。大人雖是玩笑,小的可當不起呢!」阿桂已經更齊整,淡淡說了句:「你回去繳旨吧。」便和李侍堯聯袂出來。到西華門口,阿桂才問道:「你騎馬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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