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李侍堯突然覺得阿桂與幾年前已大不相同，態舉止笑貌音容都變了，著一冷峻，令人難以親近，因見問，忙道：「不過騎馬去探視六爺太顯擺，也不合例，我還是他們備轎吧。」阿桂笑道：「家裡人未必想著給你預備轎子。何必那麼生分，就坐我的轎吧。省事省時辰。」說著上轎。李侍堯猶豫了一下，忙也上了阿桂的四人抬，一邊著在阿桂對面落座，笑道：「如今外任道臺都有坐八抬大轎的了，你這麼大還坐這個！什麼事呀，一到北京就變了！」說著，覺得一，像似的轎已經徐行，連轎外輿夫的腳步聲都聽不見，李侍堯想說什麼，看看阿桂臉，沒言語。

傅恆府在城東老齊化門一帶，離著鮮花深衚衕不遠，其實從東華門出來要近許多路。但東華門是當年崇禎皇帝亡國出逃的門，不吉祥，滿洲人初關，不在乎這一套，康熙年還盡有在東華門遞牌子的，雍正以後相沿習都從西華門出。東華門大早開門，宮中採辦的活豬活羊鮮菜柴炭從這裡進宮——已經了規矩。但這一來，轎子就繞了遠，幾乎多走半匝紫城。見阿桂一語不發，默默著轎窗外灰不溜秋的街衢，紛紛迴避的行人，似乎若有所思，又似乎什麼也沒想，李侍堯耐了許久，問道：「佳木公，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阿桂眼瞼微微一抖，從沉思中憬悟過來，「傅恆在老屯被困，好容易等到援兵，他自己又病這樣，這個仗打不下去了，該是見好就收的時候了……」

「皇上，皇上怎麼想？我在廣東接見過六爺軍里去採辦藥品的人。仗打得太艱難了，遮天蔽日都是老樹林子，滿林都是青蛇瘴癘，蚊子蠓蟲兒蠍子小咬……不知死了多人，畢竟和緬兵打仗倒是傷亡不多……但這事關乎國，又只能打下去，皇上恐怕未必肯罷手言和。」

「噢，你說得對。但緬甸不同於蒙古，也不同於新疆，緬甸即使打下來，也還是和朝鮮、安南、日本、琉球一樣，是外藩屬國，難以法統歸一。現在緬王已經修表，認罪請和，是講和時機，就怕皇上那子，一味要滅此朝食，再增兵派將。如果不能速戰速勝，這鍋夾生飯就難吃了……」

「你和六爺通信，他的意思怎麼樣呢？」

「六爺是統兵主將，他不宜主和的。」

「皇上呢？」

「皇上還在兩可之間。有些小人不懂政治軍事，只是一味逢迎，投君所好，攛掇挑唆著添兵增將打下去……六爺這次病重，如果不治，他也還要違心主戰……」阿桂沉重地一口氣，彷彿心中有吐不盡的憂悶憂愁，徐徐說道：「所以……難吶！」

這一來，李傳堯也陷了沉思。他在外歷任封疆，一天到晚沒完沒了的錢糧刑名，屬任免地方治安，忙得不知所以，此刻才掂量出什麼「國家大事」，什麼「軍政要務」，剛剛到「天上宮闕」，已經覺得「高不勝寒」了……心下思量著，試探地說道：「皇上聖明，高瞻遠矚。據我所知，軍機沒有小人。至於三院六部、屑小太監，能左右聖躬視聽的也沒有，佳木公不必這麼憂心忡忡。」

「我正要提醒你。」阿桂隨轎微起微落，皺著眉頭悠悠說道：「國家有制度，大臣有。和太監這類人來往，要有分寸，要循禮不悖。」

李侍堯騰地一陣臉紅。

「你若在外任偶爾來京，我這話可以不說。」阿桂沉靜地說道：「宦是變了兒的人妖。我說循禮不悖，就是要用『禮』鎮他的兒。亡漢亡唐亡明，就是趙匡胤『燭影斧聲』，死得不明不白，沒有太監幫忙，麼？——這是殷鑒！太監，真正的小人。你和他玩笑，他覺得可以近欺，就和你沒上沒下，日子久了不知生出多大的事！這在軍機是大忌……」

他沒說完，李侍堯已明白是自己錯了。他是個十分聰穎機警的人，立刻舉一返三——自己在外是一方諸侯，可以隨意調侃左右，這裡居九鼎之側，視聽言只有一個尺子：禮，想到昨晚和和珅鬥氣，頓時也覺大為不妥。他立刻覺得不安了，著手沉良久，紅著臉說道：「今非昔比，我真是跟不上你的腳蹤兒了，我在外隨便慣了，又深蒙主子恩遇寵禮，生出了驕佚的心，佳木公這一提醒，深自愧恧，這些年不讀書，連心都荒蕪雜了……」因一長一短將進崇文門的事說了。

「你小看了這個和珅。和他相，其實和太監相是一個道理。」阿桂喟然說道：「他是我的跟班出，跟了兩年，只覺得勤謹巧，是小意兒，有時又落落大方，辦事人都好，而今越來越瞧不了。參劾他，他沒有錯，而且也太小，但他一天到晚不是宮裡就是王爺府，到都有他的影兒，人人都在說他的好話，戶部、務府說是他的上司，他的位又在鑾儀衛，又晉了侍衛，竟是個鹽鱉戶[1]

，哪裡也管不到！我們見皇上，一是遞牌子，二是傳，他是一抬腳就能進養心殿、進澹寧居……我和紀昀議論過他，紀昀說他是皇上——」他突然覺得頗難措詞，紀昀的原話是「皇上里的虱子」，但這話無法引用，話到口邊變「皇上上的虱，沒法捉」。李侍堯聽得一笑即斂，阿桂卻道：「是和親王我舉薦選的侍衛，又晉陞觀察道，他那麼好人緣兒，差使又沒什麼失，想拿掉他也難呢！你和他慪氣，大約也是聽了這些話，江蘇巡陸公舉是你的知，他過崇文門稅關納不起稅，隻進京，你借皇上這道諭替公舉出這口氣，可是的？」

李侍堯眼中波閃爍，點頭道：「公舉，那是多清廉剛直的人吶！要一萬兩！他病在武昌，我去看他，拉著我的手只是嘆息，說『當清難，見皇上一面還要繳一萬兩稅銀，這世事變局，沒法弄了』……」「一項議罪銀子，一項員京關稅，都是和珅建議。」阿桂自嘲地一笑，「貪犯罪繳了銀子免議，清進京繳不起稅——真有意思！我去問皇上是誰的建議條陳，皇上說是他自己的主意，還說這兩條有弊病，要取締，卻又沒有取締的明旨，總而言之是小人可畏，小人難防——」他還要往下說，轎一頓，已經輕輕落地，便住了口。李侍堯已聽得心旌搖，有點暈轎的模樣，蒼白著面孔道：「現在還不知道聖意如何。若還沒有定，請佳木公言，還放我出去當總督。」

「這要看勢。」阿桂抬手示意他先下轎，說道：「你留軍機是我的建議，皇上沒有旨意，說到京看形再說，現在什麼話也不能說。」說罷二人下轎。

李侍堯下車看錶，剛剛過了辰時正牌。三年未到此地，傅府與原來變化不大。只是原先三楹的抱廈門依著公府規模改為五楹過廳樓門。此刻時已隆冬，萬木蕭森間紅瘦綠稀，一改李侍堯心目中萬木蔥蘢形景兒，滿牆不風的長青藤葉子已變墨綠，間或盤結的蒿藤虯蜿蜒仍舊蒼勁有力，但葉片已經凋零，或或顯藏在金銀花藤中，像老人手背上凸起的蚯筋。牆遠近分層的石榴、槐楊榆柳樹已經幾乎完全落葉，的枝椏像一帶微紫的靄霧綿延到遠，不時有群的麻雀、烏、老鸛之類的鳥翩起翩落覓食。偌大一個公爵府，雖是籠在暝暗秋空之下，叢樹林連綿夾著蒼竹老檜雪松黑柏，仍顯得蔚蔚蘊茵氣象崢嶸。若在平日，傅恆府前此刻熱鬧還了得？牆對面沿海子一線長堤到是車轎，輿夫轎夫長隨伴當群結夥在涼亭等候進府謁見的主人，大門前迎來送往的員盡都紫腰玉翎頂輝煌揖讓出；東側小門是來府拜見夫人的眷，也是嚦嚦鶯鶯笑語寒暄之聲不絕。但此刻因皇帝要駕幸此地，一切閑雜人早已摒退，掃得一草節一片樹葉皆無，顯得格外空曠開闊，務府前來凈街侍駕的太監有三十多人，還有傅府家人長隨一百多人，都垂手侍立在門前石獅子旁待命，見他們二人遠遠在海子涼亭邊下轎，早有一個家人飛也似跑來，兩個人也不挪步兒，立定了等他傳話。待近前來看時，都認得，是傅府的二管家相敬閣。

「桂中堂、李爺到了！」胡敬閣臨近放慢了步子，又趨跑幾步打下千兒道：「萬歲爺還有半個時辰才到。和親王爺已經來了，還有兆惠軍門、海蘭察軍門，都在東書房候著，請二位爺過去奉茶。」

阿桂點點頭，向李侍堯一會意，一前一後隨胡敬閣進府，只見府門、甬道、角門、府各個偏院都是步軍統領衙門的親兵關防，佩刀快靴目不斜視凹肚直立，傅府素以軍法治府，家人們也都各按方位束帶冠頂站得筆直，一路竟是沒雀靜，一聲咳痰不聞，只聽腳下靴聲橐橐在廊壁迴音，反而更增寂靜。二人沿正門甬道直北而進，過公府正廳時，阿桂留意了一下，這座正廳上懸著乾隆筆匾額「敕封一等公府第」，平日從不開啟的，現在各個隔扇門都敞著，是十幾個蘇拉太監守門——從東側過去再向北，再向東踅過一帶花籬，進月門，便聽東書房人聲，卻是和親王弘晝的聲氣：

「我料著是阿桂來了，去瞧瞧！」

接著門簾一響，一個人哈腰閃出來，二人都是一怔，原來竟又是和珅！正應了阿桂方才說的「到都有他的影子」。李侍堯也不一怔。和珅卻似什麼事也不曾發生過，只衝二人含笑一躬，一手挑簾，一手相讓，說道：「李制臺也來了——請，王爺在裡頭呢！」阿桂面無表，「嗯」了一聲便和李侍堯前後進房。李侍堯看時，果然兆惠海蘭察都在，兆惠比幾年前胖了些，臉頰上添了一道二寸多長的刀疤，雙手按膝，一座塔似的端肅而坐，海蘭察卻不見老，仍是墩個子，黑胖圓臉，嘬吮的不安生，還衝二人背轉一個鬼臉。中間炕上坐著五十多歲的弘晝，卻是滿臉煙容，兩頰和眼眶都鬆弛地陷落下去，暖烘烘的屋子裡，還穿著鑲貂皮醬圖魯背心，套著的蟒袍裡邊似乎揣著暖爐，瘦弱的軀依在窗邊大迎枕上，鼓鼓囊囊的看去有點可笑——這就是乾隆惟一的親弟弟，遍天下皆知的「荒唐王爺」弘晝了。阿桂見他只二揖一躬，李侍堯因久不見面，便要屈行大禮。

「罷了罷，你這秀才兵！」弘晝手裡兩個鐵胡桃轉得刷刷響，笑道，「大將軍八面威風，和珅那麼玩得轉的人，都你給弄懵了——」他偏轉臉笑看眾人，「擺火槍隊，扛王命旗進崇文門，你們聽說過沒有？你——」他又面向李侍堯，「這回進京，又有什麼好事孝敬我？我要的土帶了沒有？」

李侍堯到底打了個千兒才起，笑道：「五爺也照照鏡兒，瘦得統個骷髏了，還要燒泡兒！我給爺帶了幾斤上好的銀耳，還有西洋參補補子。爺要的法蘭西香水，白蘭地酒也有一箱子。煙土是東印度公司的，比雲土要好得多，有心違五爺的王命不帶來，想想五爺待我的分——爺知道，這干礙令的——衙門裡搜繳上來垛在馬廄里，我還是給爺帶了些來，還有葉天士配的戒土膏，我也弄了幾大包，爺都用用。能著些戒了最好，可憐見的爺這麼弱的，奴才也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