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廉出了傅府,心頭才輕鬆下來,他明白,傅恆已是到了彌留關頭,心裡若明若暗,把自己當了哪個王公大臣,才娓娓陳說自己的政見。真的由自己「代奏」,傅恆是三天兩天就去的人。倒霉的自是他王廉而已!棠兒只請安回旨,頓時解了他,想著還要去尹繼善府給兆惠、海蘭察傳旨,便不再留茶,忙忙地打馬徑奔鮮花深衚衕北口的尹府。
尹家比傅家熱鬧得多。王廉久不來傳旨,已經幾乎認不出這地方兒了。一則是大雪,把尹家的門樓和一大片青堂瓦舍都混一染上了,二則南側一帶大約哪家王公貴人興蓋府邸,海子都填平了,橫著白茫茫一片大空場,原來狹窄的一條弄巷一下子變得異常開闊,整條街都變了模樣。只見沿府門南牆一溜都搭起了靈棚,一道牆全用白幔幛圍了起來,旁邊大轎小轎、八人抬的綠呢暖轎、二人抬的竹轎排得麻麻拖出有半里之遙,滿街都被人踩了稀泥雪漿,家人們都披麻戴孝,有的吆喝號子從側門往裡抬「太平杠」,有的在牆外設「執事」,放引魂轎、擺椅轎,往執事架上「曲律旗」,忙得團團轉,嘰里哇啦的響中響著深沉的倒頭鼓鑼悶響,員出出進進里夾著引喪執事人高聲報唱名的聲音……甚是熱鬧淆。只有八字牆外那桿四丈余高纛旗也似的「嘟嚕幡」,在稀疏的雪花中迎風獵獵抖,幡上荷葉寶蓋、綵球、綵綢、流蘇、飄帶也在風中凄涼地飄舞,似在訴說喪主不凡的生平,也似在哀惋他紅塵一瞬風華不再。見到那塊豎立在府門頂上的「敕封一等侯爵府」,滿漢合璧藍底金字的匾額,王廉一下子變得躊躇了:我是給兆海二人傳旨的,給靈牌叩頭不叩頭?見了尹家人怎麼說話?一頭闖進去傳了旨就走,尹家的自然不歡喜,對景兒時候就是事兒!錢,他倒是帶的有,還有傅家的賞銀,一則他捨不得送賻儀,二則太監給大臣送喪禮也沒這規矩。正思量得不得要領,見尹府門政上老肖頭頭上纏著白布吭吭咳著出來,吩咐門上家人「還缺二十個斛食樓子[1]
,他們趕去買!」這是極了的人,王廉忙迎上去拉過一邊,如此這般說明來意。
「你進去瞧瞧吧。」老肖頭忙得有點不耐煩,指著門過庭東房道,「迎送客人的事兒是我兒子肖本山管著,他那裡名冊上有就是來了。這會子沒有坐客,來了又走了也沒準兒。」說著又忙著指揮家人:「往靈棚里送茶水!」
王廉只好自己進府,但見滿府里都是員,有的進靈堂有的打靈堂出來,三三兩兩聚在一說話的,張著眼尋同年找故舊的,遞賻儀單子的,京里六部的和外任都有,偶爾也有面的,不上名字,也不好打招呼,只在人堆里鑽。乍然間聽得兩聲梆響,瑜伽焰口唱起倒了滿府嗡嗡嚶嚶之聲。笙、管、笛、九音鑼、法鼓、懺鍾按節起樂,鐺、鍋、手鼓、引磬、木魚打著板點,齊奏《菩薩托》,梵音法鼓足塵囂,滿府立刻陷極度的**、悲憫、沉渾的氣氛中,領唱的和尚頭戴毘盧帽、披木棉袈裟,手舉佛尺半詠半唱:
「蓮池海會,彌陀如來,觀音勢至坐蓮臺,接引上金階。大誓弘開,普願離塵埃……」
坐在儀門外靈棚里的和尚們個個神抖擻齊誦佛號,禮讚地藏王菩薩,歌聲響雲霄:
「楊枝凈水遍灑三千,空八德利仞天。鬼免鍾咽,天罪除愆。火焰化紅蓮,南無清涼地菩薩訶薩!」
「萬德圓融相好,紫碧霧鎮壇場。雨花地空中墜,參禮毗盧大法王……」
便見那上師接步踽罡登上法座胎,口中字字句句咬得真切:
「圓明一點本非空,了證無為向上宗。咦!三世諸佛那一步,權留寶座吾即登!」
……正傻著眼看,王廉覺得背上有人拍了自己一下,嚇了一跳,回過頭卻見是海蘭察。海蘭察就是板著臉也帶三分喜相,覷了覷左近沒人留心,悄聲道:「瞧這群賊和尚,唱著焰口,烏溜骨碌碌一雙眼只看人!你他娘的下頭沒蛋,看人不是洋興嘆!」王廉忙道:「這會子可不敢跟爺說笑——萬歲爺在養心殿,我傳旨,您和兆軍門立即去進見!」
海蘭察一怔,左顧右盼了一下,說道:「方才見他和福康安、和珅說話來著,這會子鑽哪了?」王廉道:「和珅在哪兒?他也進呢!」海蘭察用手向東一指,說道:「那不是?正在和先兒排出殃日子呢——你去,我去兆惠。」說罷轉去了。這邊王廉忙過來,果見和珅和個道士扯談,正說得唾沫四濺:
「尹中堂是十一月寅時故者,丑日丑時出殃,你排得不錯。可你這殃榜寫得太了。一個天干一個地支各為殃的一個尺數。殃高幾丈幾尺?沒有寫出來。『甲巳子午九,乙庚丑未八,丙辛寅申七,丁壬卯酉六,戊癸辰戌五,己亥是日數』——要推詳明白。鼠馬兔這四個屬相的迴避寫對了,沒說『親丁不忌』,難道要孝子也迴避靈棚兒?再說……」他一邊說,尹家管家的捧著一疊子紙單子,王廉看時,有的點神主要請的點主,襄立、左執事右執事名單,點主用的各項儀仗事單子,冥府封車祭庫,番、尼、道、禪四棚經文箱……諸如此類花花綠綠的紙頭等著他過目,王廉便知是尹家不悉北京紅白喜事排場,請了和珅來當「裡外通」,總攬喪事參贊的。但這時候兒再「不便打攪」也要打攪,因口進來,將乾隆召見的話說了。
「這樣。」和珅將手頭一堆紙頭遞給管家,「你們不要慌張,騎馬到崇文門把劉全找來,他帶著長二來你府,統由長二主持,裡頭你人,外頭劉全幫著你照料。我進宮去辦公事,請阿桂中堂點主,紀昀中堂為副。管取是又風又面。待我下朝再過來幫著料理。」和珅這才出人堆,對王廉道:「走——」又高聲對管家道:「他們給我備馬——這裡和尚們——念《骷髏真言》——起念!」
一聲「送和大人!」各靈棚斬衰期哀孝子男丁一齊出送叩頭。和珅忙得一頭熱汗,要熱巾揩一把臉笑著道:「元長公地下有靈準得謝我。照家裡人那麼弄,都是江南風俗兒,都要七顛八倒了。」說話間馬已備好,和珅坦然了眾人的禮,出門上騎打馬而去,府里和尚們誦焰口聲音已從背後傳來:
昨日荒郊去玩游,忽睹一個大德骷髏。
荊棘叢中草沒立,冷颼颼,
風吹荷葉倒愁!
骷髏!骷髏!
你在涸水河邊臥灑清風,
翠草為氈月作燈。冷清清,
又無一個來往弟兄。
骷髏!骷髏!
你在路旁,這君子
你是誰家一個先亡?
雨打風吹似雪霜。
痛肝腸,淚汪汪。
骷髏!骷髏!
看你苦落得一對眼眶。
堪嘆人生能幾何?
金烏玉兔往如梭……
……凄婉的歌聲中,和珅了不為意,騎在馬上嬉笑自若直趨城。王廉直導引他進了養心殿宮院才退出去,自到北玉皇廟市去買畫去了。
養心殿里會議早已開了。和珅進來時李侍堯正在奏說修葺貢院的事,乾隆一手執筆坐在炕上,一邊批摺子一邊聽他說話,抬頭見和珅進來要行禮,皺眉說道:「不要行禮了——你哪裡去了,四尋不見你?」和珅到底還是打了個千兒,笑著把去尹府幫喪的事回了:「他們家沒有治喪裏手,外頭的事雖有禮部辦,府裡頭太,奴才送賻儀去的,瞧著不對,就留著幫忙了。」
「幫忙也是對的。」乾隆想到和珅在尹府躥上忙下的形兒,角綻過一縷微笑,手虛按著示意和珅坐靠隔扇前的杌子上,說道,「以後份不同,是大臣了,一要講態尊榮,二是無論到哪裡,要跟軍機打招呼。要有大事尋你不到,職了是要黜罰的。」
和珅已經坐下,忙又半起哈腰道:「奴才記下了。萬歲爺隨隨到!」
「方才說的幾項,明倫樓、至公堂,還有棘城城垣,只有木料石料現,其餘工料銀子核計七萬四千零十六兩,工部請旨要皇上批,戶部才能提銀子。」李侍堯接著說道,他起雙手將一個折頁捧給乾隆,「請皇上覽,沒有訛就請恩準。」
乾隆接過來,沒言語,一邊想著什麼一邊隨手翻覽。和珅這才留神,一屋子共是七個大臣。兆惠坐在挨乾隆炕北邊,南邊是海蘭察,都是雄赳赳按膝端坐,活似兩尊門神,挨著兆惠依次環轉,坐著阿桂、紀昀、于敏中、劉墉和李侍堯,南邊靠窗牆角大自鳴鐘旁還侍立著兩個宮,炕上一個宮雙手垂膝跪在牆邊,隨時預備著侍候乾隆筆硯茶水巾櫛。肅穆安靜中乾隆看完了折頁,用硃筆批了「依奏,按軍機所議置」。寫罷說道:「以後這類事由軍機統籌之後奏上來,不要單獨列奏。送到朕這裡的文卷不看完怕有要,所以小事不單列——你方才說軍事上還有建議,接著說吧。」
「是!」李侍堯欠說道,「奴才聽了兆惠、海蘭察的奏陳,準葛爾的阿睦爾撒訥敗於我天山大軍,和卓族的霍集占兄弟昔年敗於準葛爾——這就是說霍集占是我敗軍之將的敗軍之將。好比弈棋,我能贏準葛爾,姓霍的輸給準葛爾,所以霍集占本不是我軍對手,奴才以為這個思路不對,輕敵了。就是下棋,三角兒轉互有輸贏的事也常有的,不能依照此理推論我軍必勝。」他咬了一下頓住了。
乾隆臉上毫無表,用筆在硃砂硯中空蘸著,說道:「嗯,說下去。」
「西北地勢高寒、廣袤萬里,迴旋餘地大,急了,敵人可以逃往帕米爾,也可以逃到羅剎國去。」李侍堯接著說道,「步兵我強敵弱,騎兵勢均力敵,但這一戰我是客軍,天時地利人和,滿打滿算只能說略佔上風。」
乾隆撂下了筆。正要說話,于敏中口道:「依著你說,霍集占撮爾小丑盤踞一隅頑抗我軍會剿竟是不能必勝券?」他開口說話,言詞里就不善,彷彿指摘李侍堯長敵志氣。李侍堯臉上掠過一不快,禮貌地一點頭說道:「於師傅,兵兇戰危,既是干戈的事,應該事前多綢繆、多思量,打仗就吃虧些。必勝券的事也要小心去辦。」這麼不不頂上一句,于敏中便覺得臉上有點掛不住,他初軍機,要學宰相度量,寬容地微笑了一下,子向後仰了仰,不再言語了。乾隆也覺李侍堯解釋得有理,又提起了筆聽。
「我二十萬大軍散布很廣,都在青海西部、天山南北麓集結過冬。」李侍堯似乎憂慮很深,枯著眉頭凝視前方緩緩說道,「眼下大雪封山,道路遙遠,運糧極為艱難。每天軍需三千石,實際運上去一石要耗去二十石,那就是六萬石糧食。前敵兵馬要有兩個月的儲備,一萬人吧……是九千萬。就是地每天總共要準備六十一萬石糧集運上去,阿桂計劃秋天全線進軍,算一下總計要四千五百萬石!主子,四千五百萬石糧——那是一座糧山!陝、甘、寧夏、青海、山西、河南,現有存糧可供軍用的有二千萬石,明年夏糧征上來才能源源補給。」他掰手指頭算計著,像口中含著一枚味道極重的橄欖,皺眉品味著說道:「所以,我建議大軍合圍向後推一推日期。青海和天山兩大營以犄角之形遙遙控制局面。不要秋季進軍,而是——」他艱難地蹦出一句話:「後年春季全線進軍!」說罷,坦然向後坐穩了,又加一句「這才是萬全必勝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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