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星雲小說 軍事歷史 乾隆皇帝——雲暗鳳闕 第十一回 零落客夜濟零落婦 風塵女蒙救委風塵

《乾隆皇帝——雲暗鳳闕》第十一回 零落客夜濟零落婦 風塵女蒙救委風塵

「和珅和老爺……」那婦人悠悠說道,「他在揚州幫襯過我,真是個善人吶……要不是他,這孩子……這孩子生下來就凍死在五通廟裡了……我欠著和老爺的,日子過不下去又來奔人家,還不定收留不收留我們呢……」

李侍堯聽是來投奔和珅,不呆了一呆,和珅還有這份善?皺眉想了想,回頭見李八十五遠遠跟著站在黑地里,喊了聲「你過來」,對婦人道:「和珅老爺今非昔比,已經放了欽差出去了,你這個樣子,家裡又不識得你,未必就收留你們。我和和老爺也是朋友,要信得過,我先人安置你們母尋個店住下,抓付葯吃吃,病好了再想法見和老爺,這麼著可好?」說罷盯著那婦人等回話。但卻沒有言聲,垂著頭靠牆歪著一,只微微聞得呼吸之聲有點急促重,李侍堯試探著了一下額頭,覺得火炭似的灼手,忙回手來,對李八十五道:「快!幾個人來,就照我說的辦——暈背了氣了!」李八十五猶自說:「這犯忌諱……老爺賞銀子就什麼都有了……」那孩子已「哇」地放聲大哭,晃著母親直

「娘!娘……娘啊……你醒醒,你這是咋的啦?啊……你可不能死……肖三癩子要賣我,你死了我可怎麼辦……啊……」

昏月陋巷,風寒氣冽中聽嘶嗄凄絕的慟哭聲,李侍堯渾一陣陣起栗,心裡發瘮。此時李家幾個長隨已經趕來,忙著張羅用藤條春凳子撮弄著抬人,李侍堯滿腹鬱悶,見這凄慘形兒更不是滋味,說了聲「派人去請郎中」。正要走,見西邊一個人提著盞白紗燈晃晃盪過來,口裡吆吆喝喝,含糊不清說著:「死了麼?頭疼腦熱的……呃!哪裡就死人了呢?親親的……你死了我的錢可怎麼辦……」說著已是走近了,腳下趔趄步兒,滿口酒屁臭氣,大著舌頭,愣著眼問道:「你們……呃!是……是……是打更的麼?這……呃!這人呢!你們……死了……抬走……呃!這妮子得給我留……呃下!們是……是我的……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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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什麼人?」李侍堯冷冷問道。

「肖……肖……肖……」

「肖三癩子?」

「呃!——你怎麼知道?」

「既然是你的人。」李侍堯道:「現沒死,你請郎中給治病。」

肖三癩子冷丁地被他說得一愣,他有酒的人了,頭擺得撥浪鼓似的晃了又晃,竟想不出該怎麼回話,覷眼黑地里看,又瞧不清李侍堯面目著,咕噥半日方道:「管閑事擋橫兒麼?是我的……呃!不是我的關你**的事……你……你拿銀子來,人……人就歸你……」李八十五道:「爺是何等樣人,和這種人鬥口?您只請散步兒,奴才來料理這王八頭兒!」李侍堯手虛擋他了一下,說道:「——欠你多銀子?我給了!」

「三——」肖三癩子人雖醉了,說到銀子上卻心裡清明,口說了半截,生生又加十兩:「哦十三兩!」李八十五大怒,口裡:「媽的個!訛人麼?」撲就要上去打,那孩子也哭:「哪來的三兩十三兩?我們欠胡家客棧二兩四錢房錢,二十文葯錢,行李鋪蓋都頂上了,你攬到自己上,說是欠你的!北京是天子腳下,怎麼這樣兒欺負我們外鄉人?也不怕雷劈了你……老天爺呀……」肖三癩子經這麼一折騰,反而連口齒也變得利索了,嘿地冷笑一聲說道:「胡家客棧欠我的,你欠胡家客棧的,賬是轉圈兒過來的賬,你敢賴?小賤妮子,敢再砢磣我,賣你下三堂子里!門頭煤黑子們撕叉了你——」

他夾七夾八滿口污穢還在罵,李八十五一個躍步上去,一揚掌「啪」地給了他一記耳。肖三癩子被這一掌打得酒也醒了,伶丁後退一步,尖聲道:「你不就是個臭打更的麼?找三爺的事兒——老虎掌上挑刺兒麼!」看看對方人多,一跺腳道:「好——你狗日們的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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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算了。」李侍堯皺著眉擺手道。他心裡劃算明白,和這種流鬥氣,勝之不武,糾纏起來沒完沒了,傳出去名聲也不好,因道,「給他十三兩他去,從此兩不相干——現在治病要著和他夾纏什麼?」李八十五罵罵咧咧從腰間搭包里掏了半日,一把碎銀子摜了地上,「呸」地啐一口,說道:「這是十四兩二錢——給你買孝帽子去!」肖三癩爬在地下忙劃拉著撿銀子時,李侍堯已經去了。

他原本是因心境鬱悶出來散心,經這麼一陣吵鬧攪和,倒是舒闊了許多,心不再像浸在濁油中那樣混混沌沌黏糊糊膩歪歪地想不,信步穿過一帶雜著矮房茅屋的菜園子,前頭燈火漸多,已到了貢院街。只見北面貢院一帶黑烏沉沉靜悄悄老大一片高房瓦屋地坐落,外圍院牆足比尋常民宅高出兩倍不止,牆頭上栽滿了酸棗樹,匝匝的,夜地里看像牆上有一層紫褐的霾霧鑲邊兒,直到看不見的盡頭迤出去,中間至公堂、明倫堂,「天下文明」坊的虞門……高高矗在暗夜中,朦朧可見飛檐翹翅上的殘雪,綽約能辨龍門前鐵麒麟雄姿。遠遠看此燈火稠,此刻走近了才知道,只是伯倫樓大戲樓一帶熱鬧些,街巷上湯餅攤兒油條麻花豆腐腦兒擔子這些小賣賣,都是點著熒熒如豆的小紗罩油燈,吃客也不多,吆喝聲也不熱鬧,倒是園子里開了戲,鐺鐺鐺鐺的鑼鼓聲里笙篁齊鳴竹聒耳,也聽不清楚唱的什麼。正觀玩得無聊,貢院東牆外突然響起幾聲清越的琵琶聲,像是在試弦的模樣。稍一頓間,樂聲又起,勾抹挑之間,但聞那琵琶聲切切嘈嘈,或如雨落秋塘,或似雹擊夏荷,時而激流湍漱,倏而一轉幽咽,猶同寒泉滴水,曹溪婉轉潛流,細碎如春冰乍破……正遊幾不可聞時,忽地急弦驟起,冰河決潰汩汩滔滔汪洋巨瀾齊下……李侍堯彷彿覺得一腔愁緒都融了進去,迴腸盪氣隨樂逐流衝波逆折,不由得長長噓了一口氣,卻聽一個子曼聲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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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煙里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登臨故國,誰識京華舊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條過千尺……閑尋舊蹤跡,又酒趁哀弦,燈映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人在天北……凄惻,恨堆積。漸別浦瀠回,津堠岑寂,斜冉冉春無極。記月榭攜手,橋聞笛。沉思前事,似夢裡,淚暗滴……

李侍堯不覺已經癡了,覺得頰上涼,抹了一把,才知是自己流淚。尋聲移步看時,曲聲自一家客棧中傳出,卻是三間門面,通著後邊大院,門首吊著兩盞米黃西瓜燈,一盞上頭寫「胡記老棧」,一盞寫「茶飯兩便」,已經上了門板,虛掩著心知便是方才肖三癩子說「轉賬」的那家客棧。此刻走近了,才聽裡邊人聲嘈雜,有的高談闊論,有的隨口說話,似乎在評曲,又好像在論文,都聽不清楚。推門進來看時,李侍堯不一怔,店裡坐著十幾個人,居然大半見過面,有五六個都是崇文門外原來往返談店的舉子,還是那一撥兒人,除了吳省欽和曹錫寶,都不出名字來。還有兩個是禮部的筆帖式,往軍機給紀昀送文卷時見過面的,也都同桌散坐著聽曲兒吃酒,見李侍堯進來,二人似乎怔了一下,立刻變得有點局促不安了,李侍堯便知他們認出了自己,笑道:「這位是丁伯熙先生,您是敬朝閣先生吧?禮部出缺要應明年春闈了?哦,我是戶部的木子堯,在軍機見過面,還識得二位。」

「木子——堯?」丁伯熙猶自著眼愣神兒,敬朝閣已經認出了李侍堯,見他這打扮,像煞了是個屢舉不第的老孝廉,又沒帶隨從,顯是微服游訪來的,心裡轉著念頭,暗地捻了一把丁伯熙,起笑著一揖給李侍堯讓座,說道,「是木老先生嘛!快請一道坐……我和丁年兄今年下場,已經摘了印。這裡幾個朋友對會兒會文,請了嘉興樓的姍姍姑娘——也是我們方令城老兄的紅知己——來唱曲兒助興。您來得正好,就請給我們品評品評。」說著一一介紹,說到馬祥祖,指著笑道:「我們這位仁宅老兄,心存忠義專尚程朱之學,書不讀秦漢以下,八比制藝落筆文不加點,將來芥拾青紫,必定名垂竹帛,與莽前後輝映!」李侍堯前頭點頭虛應著,及末一句不驚詫。疑思著,丁伯熙將馬祥祖「要學曹作忠臣」的趣事講了。李侍堯不放聲大笑,說道:「你的府試鄉試同年竟沒有一個存心忠厚的——他們是要你一直糊塗到殿試啊!」眾人也都笑,馬祥祖也笑著解嘲,說道:「我們家古書一概不讀,只說是天子重文章,不必論漢唐,府試我是第一名,鄉試又是解元——他們存了一份不利孺子之心,坑得我好……」說話間,彈琵琶的姍姍已起敬酒,一手執壺,紅絹帕子託了酒送到李侍堯面前。李侍堯小心避開手指端起來飲了,笑道:「姑娘彈的好一手曲,我是聞聲慕名而來的啊!唱得也珠圓玉潤令人銷魂!二十年沒有聽過這樣的妙音了……能為我們再奏一曲麼?」姍姍笑道:「老爺這麼誇獎,教人不好意思的……我識字不多,原來以為琵琶就是枇杷果樹那兩個字兒呢!前兒方大爺又教我學了蘇子瞻的《賀新郎》,胡唱唱給爺們解悶子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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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惠同濟鼓掌笑道,「方令誠在京巧逢煙花知己,曹錫寶捉刀代筆求方老太爺恩準允婚,今日又來賀新郎,為我酸丁措大吐氣揚眉,正是一段絕好佳話!」方令誠笑道:「所以我才作東啊——姍姍真的是不識字,為『枇杷』的事我還有首打油詩呢!」因輕咳一聲道:

如何琵琶誤枇杷?如今蒙師打娃。

倘使琵琶能結果,場中笙簫盡開花!

於是眾人轟然喝彩。李侍堯這才仔細打量姍姍,只見穿一件高領蛋青點梅小襖,斜披著件棗花蜀錦昭君套兒,水紅綾掩著雙半大不大的腳,站在東牆下桌旁凝眸調弦。一頭青鬆鬆挽了個蘇州橛兒半垂下來偏在肩上,白生生的瓜子臉上兩彎黛眉含煙籠翠,顰著角似笑不笑,左頰上一個暈渦若若現。李侍堯不暗贊:這副容也就罷了,這條兒如此盈盈楚楚,真是人間尤!正自尋思得沒章法,姍姍已經擺弄好了調子,大大方方含睇一笑向眾人蹲禮萬福,一個搖步手揮五弦目送歸鴻,琵琶聲已穿雲裂石響起,曼聲唱道:

燕飛華屋,悄無人,桐轉午……晚涼新浴。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如玉。漸困倚,孤眠清。簾外誰來推繡戶,枉教人夢斷瑤臺曲。又卻是,風敲竹……石榴半吐紅巾蹙……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濃艷一枝細看取,芳意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風驚綠。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共淚,兩簌簌……

清幽婉轉的歌聲裊裊四散,舉座舉人都是傾神聆聽——曹錫寶就坐在桌子南邊東首吳省欽旁,聽著清泠的琵琶聲,和著歌音閉目按節拍膝,眼中已是沁了淚水。吳省欽卻是張著口大睜著眼看姍姍歌舞,一臉呆相。方令誠雙手合節點頭搖膝,馬祥祖、丁伯熙傻著眼跟著姍姍轉,其餘的人都是端茶垂首靜聽,李侍堯卻是雙手按膝踞坐,他本就是個心雄萬丈傲睥天下的人,在外是紅極天下的總督,又深蒙乾隆青睞。這番奉調京,滿心的旋樞社稷匡佐聖主,置天下於衽席之上的雄心大志。豈料數日之便覺屢屢蹉跌,步步行來步步荊棘,竟沒有一件事順心滿意的,思量宦途風險,世路無常,聽著這如訴如泣的歌聲,心下不萬分慨,卻又品咂不出滋味來,是辛辣?是酸楚?是悵惘失意?是……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正滿心不可開時,聽得惠同濟問馬祥祖道:「仁宅,方才這曲兒是誰寫的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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