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蘇子瞻。」馬祥祖道,「姍姍姑娘方才不是說過嘛。」惠同濟眼兒一笑,又問,「前頭那曲子呢?」馬祥祖偏轉臉看看他,見他一臉不懷好意笑容,知道又要消遣自己,已是木起了臉,卻沒有發作,說道:「姍姍也說了的周邦彥。」
惠同濟見馬祥祖已帶了惱意,一笑收住不再調侃,吳省欽卻在旁問道:「周邦彥是哪朝人哪?」偏著臉似是問曹錫寶和丁伯熙,又向敬朝閣笑,敬朝閣笑道:「這自然還得請教我們馬兄。」馬祥祖自覺像個小丑樣被人撥弄,這下子臉上再也掛不住,他卻甚有涵養,抖著手煞白著臉在桌上點了兩下,站起來道:「馬某不才,失陪了——有些事真的是娼才懂,再不然就是大茶壺也曉得——你該問他們去。」說著便要。
「哎喂——」方令誠原也在笑,一見他認了真,忙一把拖住,笑道,「何必呢?大家都是同鄉,你和老惠還是同年,將來料不定還是同行!要不是心裡親近當是自家兄弟朋友,誰肯開玩笑兒涮著玩兒?老惠,還不趕賠個不是?」惠同濟忙笑道:「老馬別認真兒,我沒有不敬你的心思,有好幾篇制藝還要請教你批講批講呢!你這一去豈不耽誤了我的錦繡前程?我是想逗姍姍姑娘跟我們說李師師故事兒,不料就惱了你。別走,愚兄這廂有禮!」說著,學了戲里小生,一展袍子躬一禮。眾人見了都笑,鬨哄紛紛挽留馬祥祖。馬祥祖被惠同濟的怪相逗得撒了氣,無可奈何一笑歸座,問道:「李師師是誰,他是哪朝人?」
一句話又惹得眾人鬨笑。曹錫寶宅心厚道,不待眾人嘲諷,在旁解說道:「李師師是宋徽宗時名,周邦彥是當時名士,兩個人一時相好。有一次正在調溫存,徽宗皇帝駕到,邦彥驚慌無計,鑽到師師床下躲避。徽宗和師師笑鬧嬉戲聽了個不亦樂乎。由此怡大發,還填了一首《年游》的詞,載在《詞苑》,無人不知。這詞傳到徽宗耳中,惹得龍大怒——」「別忙別忙!」敬朝閣不待他說完便攔住了,笑道:「我不怕人說我孤陋寡聞——絕妙好辭不可不聞。先生給我們詠哦詠哦。咹,誦誦。」眾人也都吵著「要聽」。曹錫寶笑道:「正為這詞,徽宗下旨罷了邦彥的,逐出國門。」因輕聲誦道: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錦幄初溫,香不斷,相對坐調笙……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霜濃,不如休去,直似人行。
眾人尚自品味間,李侍堯一眼瞥見李八十五站在門外,趁著沒人留意出來,看了看外邊,問道:「沒什麼事兒?怎麼帶這麼多人來?」李八十五笑道:「沒什麼事,家裡人聽那個姓肖的子發酒瘋,怕來尋老爺的事,我就帶他們來了——那人劉湘秀,娃子歌霞,已經安置好了,爺放心。不過天也好早晚的了——」他沒說完李侍堯已經轉回了屋裡,聽曹錫寶還在說:「……方才姍姍唱的,是周邦彥去國時留給李師師的,李師師又轉呈給徽宗,徽宗,又令授邦彥為大晟樂正……」李侍堯聽著,低聲對邊的敬朝閣道:「這位曹兄,倒是博學多才的嘛!」
「那是自然。」敬朝閣含笑不卑不說道,「上回江浙會館會文,奪了榜首呢——」他忽然轉過臉去,對方令誠說道:「木先生想拜讀一下曹兄代兄寫的那封信。我們來吃你的酒,一來沾兒瞻仰瞻仰姍姍姑娘芳容才藝,二來這也真是我們文林一段佳話——木先生,話說我朝乾隆三十九年,江右孝廉方令誠應試京,病臥大佛寺中,北京香艷國中有一子來寺進香,邂逅相遇解囊贈金延醫為方孝廉解圍祛厄,由此夤緣由事,因生,二人遂私訂白頭之約……」眾人見他突然轉了語調,一口茶館說書切口,一愣之下,都鼓掌喝彩:「好——!」敬朝閣一本正經,右手虛擬堂木「啪」地一拍桌子,又道:「只可嘆紅薄命在青樓,方令誠江右族文獻世家,名門子弟格於禮教之防,豈容他與煙花子結緣生?於是大兄連連修書嚴詞切責方公子當以功名為念,切勿尋花問柳,寧負蘇三一片癡,莫為王三公子落魄京師。方公子窘纏頭之金,外迫長兄嚴命,姍姍左畏鴇母無厭之求,右懼方家門第森嚴,兩人竟是同一心命各一方。一個在高樓以淚洗面,一個在羈旅臨風踟躕,一個玉容憔悴,一個百結愁腸,一個是傾國傾城貌落湯,一個是多愁多病招風。哎呀呀……如此下去,豈不是要『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地鬧起來麼?再說——」
他還要往下說,姍姍已經捧了酒來,嗔著一笑打了他手背一下,說道:「從前個兒我也常去二十四爺府唱堂會的,在那兒見敬爺,怎麼瞧都是個愷悌君子,怎麼還有這像生兒?也不怕人笑話!」丁伯熙和眾人笑著,將一疊子紙遞給李侍堯,說道:「下頭就不用他張牙舞爪地表白了吧!——這是曹先生代『方公子』致兄弟,請看,真的是才氣橫溢!」李侍堯接過看時,淋漓累累竟是數千言一封長信,原是有點不耐,但只看了幾行,便被引得罷不能,由著眾人閑話說笑,看那信寫道:
信來,得奉嚴教,激恧不可勝言。自先人沒后,得吾兄提攜,以有今日。弟雖不才,沾雨之潤,獲庭誨之益亦既有年。雖有心,知名教,若夫逐野水之鴛鴦,忘堂上之鴻雁,賦閑花之曲,背霜后之筠,即死不為也。但一時迷昧,忽忽如夢,今事定牽,有不能頓遣者,謹以陳告懇布。
緣斯人三年離嘉興酒樓,即居虎坊橋巷,不意室之柳葉,遂結子之桃花。兄與弟皆艱子息,沒得一兒,蒸嘗有托,如莫愁之產阿侯,胡婢之生遙集。近有以紅妖姬育青雲上客者,兄所知,天下事不可局量,淤泥出蓮花,糞土產芝菌,此不能頓遣者一也。
這是說姍姍已經懷胎,不能隨意棄,這頭一條理由便下得十足。李侍堯瞟一眼姍姍,果見下腹微微隆起,不莞爾一笑。再往下看,一條說姍姍已經因為自己開罪了鴇母,現今走投無路,設如驅走,其實是自盡;一條說姍姍從良恪盡婦道,夜勤刀尺相伴膏火,「弟每遇枯坐,文思不屬,微聞香澤,倚馬萬言,出鬼神,驚天地。兩儀發耀於行中,列星迸落於紙上。江左煙月繁華,六朝金舊地。謝家調馬之蹊,尚余芳草;王氏鼓楫之流,仍有文波。一旦懷蛟變化,立致青雲,豈留連煙月,即屬塵下士乎?」這麼一路層層說理,懇懇述悠悠敘懷,姍姍之良賢,事之無奈,己之抱負,將古比今,揆設議,娓娓汩汩,滔滔不絕,洋灑揮霍之間豪氣畢現。飛流湍漱之餘,又見小橋溪幽,李侍堯直看得思並茂氣盪腸回,見那收煞之,麻麻重加圈點,顯是前頭眾人傳閱時所加。
自古英雄,不能不豪於帷幕。蘇武於嚙雪吞氈之時,而猶有胡婦之娶,而金兵破竹南下,能於黃天盪上,幾制兀朮於死命者,乃娶梁氏之韓靳王也。及張德遠輩,彼恂恂謹飭,王安石輩,終生無聲。何益於國家生民,社稷興衰之數。
惟兄赦弟之罪愆,發其不能頓遣之,解三面之網,令弟得遂私願。發二酉之藏,競三餘之,見子雪之腸,反思王之胃。不弋取大為一家興寵者,願兄擯絕之,以為盪子之戒。皇天后土實聞斯語……人去匆匆,言辭無敘,幸惟原宥!
李侍堯看得不自,忘神間一拍大說道:「好!」卻見後邊還附有其兄家書,寫得亦頗有風趣,卻是一封短簡:
書悉,初意吾弟正當龍門之躍,青燈黃卷,鐵硯磨穿尚不遑移之時,乃游悠青樓,金燈銷磨,妄作登徒子之思,是以致書薄讓。今見字甚訝,與弟別未數時,筆下便已如此,弟不墜讀書上進之志,新婦有相夫宜男之德,兄亦何求全責備於弟?即當下帷苦讀功課,試畢第與不第,速歸故里,汝嫂亦思得見弟婦雅容也。
他笑著將書信還遞給丁伯熙,說道:「方兄,看了令兄的信,我才一塊石頭落地,原來我還真替你一把汗呢!」方令誠正和邊的吳省欽說笑,見李侍堯和自己說話,忙轉問道:「怎麼呢?」李侍堯道:「曹生在裡頭替你立了軍令狀,名落孫山斷魂歸鄉,新婦要掃地出門的喲!」
「木先生也忒膠柱鼓瑟的了。」曹錫寶一手執杯小口啜著笑道,「所謂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那時候侄兒也給他生下了,還能真的下了那個狠心留子逐母?」方令誠道:「無礙的,我哥哥是個善人,不過盼我替他爭口氣就是,他也是屢科不第的秋風老秀才了。」吳省欽道:「有這封皇皇巨書發科就是吉兆,方兄這回必定飛黃騰達的。」
方令誠似乎有點泄氣,自嘲地一笑說道:「這種事哪有一定之規呢?走一步說一步罷咧,先太祖方靈皋天下壇執牛耳二十餘年,康熙朝做到上書房白宰相,也終究沒能越龍門一步。我長兄十二掇芹十三次考,老之將至不能鹿筵一席,考得悲心喪志,考得灰頭土臉,考得聞考變!像竇蘭卿、王文韶、尤明堂那樣一路春風連進三甲的,畢竟都是異數。我輩哪能指這個僥倖呢?」
李侍堯起初還聽得專註,至此忽然心中一:乾隆已點了自己主考,今兒和這群應考諸生泡堆兒算怎麼回事?思量瓜田李下之嫌竟是一陣慌,勉強一笑,說道:「也不是盡人都這樣兒的。我見過多人,都是下第之後發幾天牢,罵罵考瞎眼,然後撕文章燒墨卷,立誓再作馮婦。過不幾時,氣平技依然一個故我,尋朋友會同年比文章買講章再搏龍門。幾到榜上有名,牢也沒了,瞎眼的也了慧眼,哪裡還想得起當日落魄時的景兒呢?啊唷——忘了一件要事,我得趕回去了!失陪——回見了!」說著,忙忙起,向眾人略一點頭致意。丁伯熙、敬朝閣眨著眼,地看著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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