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星雲小說 軍事歷史 乾隆皇帝——雲暗鳳闕 第十六回 慈愛母宮闕別皇子 郁顒琰觀風入山東

《乾隆皇帝——雲暗鳳闕》第十六回 慈愛母宮闕別皇子 郁顒琰觀風入山東

這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中等材略顯纖弱。穿一件羅醬長袍,腰裡束著一條絳紅腰帶,白凈四方臉下頦微微翹起,著一倔強神氣,文靜的臉龐上一雙三角眼,瞳仁黑得深不見底,上邊兩道眉卻甚淡,從中間剔起眉梢下垂,像俯衝升起時的鷹翼——相書謂之「鷹翅羽」,貴騰達,那是百試不爽的證據。顒琰見他進來,遙指窗外問道:「王師傅,這裡看去,外邊也很冷的,堤外那些水塘都沒有結冰,這是什麼緣故——那一大片一大片的地都荒著,白乎乎的,怎麼不種起莊稼來?」說著,指了指對面舷邊椅子道:「請坐。」

「回十五爺。」王爾烈坐了,著凍得有點發僵的手,微笑道,「那是鹽鹼地,不長莊稼的,這裡的水都化著鹽鹼,所以雖然冷,也結不起冰。正為鹹水注進了運河,運河裡的冰也就稀薄了。船再向南行,地氣偏暖,反而有冰,也為有這緣故。我們家鄉遼一帶也有不這樣的地,不然還真爺給問住了。」

顒琰聽了頷首,許久才道:「那麼這裡的人飲食都是鹹的了,難道沒有治理的法子?」「我不知道這鄉里是怎樣的,我們那裡大村大鎮打深井,還是能出甜水。」王爾烈說道。見顒琰用詢問的目看自己,又笑道:「所謂『甜水』就是淡水——大抵一場洪水漫地過去,地中鹼花融化著衝去可以種點苜蓿之類的飼草,子孫槐刺槐也是能長起來的,可以作燒柴。泡桐也能栽,能有木材桐油之利……」顒琰聽著不住點頭,忽然轉臉問站在艙門口的隨行太監卜忠:「我們現在在什麼地面?」

「回爺的話。」卜忠冷不防嚇了一跳,忙賠笑道,「咱們在直隸地面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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顒琰一笑,道:「直隸地面還用你說?是哪個縣治?」這一問,卜忠便一臉呆相,尷尬笑著答不上來。人子在旁笑著代答:「前頭五十里水路到滄縣,咱們沒離青縣地面兒呢!爺們說鹽鹼地,這地方兒還算好的。從滄縣向東南大浪淀一帶百里沒人煙,白茫茫不到頭的大鹼灘,跟下過大雪化不掉似的!」顒琰沉著臉聽了,說道:「師傅,我們下船——座艦和護衛船停下!」又命卜忠:「你帶船隻管走。從滄州到德州沿途員一概免見。我們在德州會齊再作商議——傳諭劉墉、和珅、錢灃他們知道。」說畢便忙著更

他這麼說,連王爾烈也始料不及。照王爾烈的想法,大艦這麼逆水慢行,今晚無論如何到不了滄縣,隨便夜泊在哪個碼頭,悄沒聲上岸住進店裡,神也不知鬼也不曉就離了大隊欽差扈從——這大白天棄船登岸,給岸上看見了,還怎麼「私訪」?但他向舷窗外一瞭,便即知道自己的擔心多餘——外邊不但天寒風大,也已經晦了,鉛灰略帶赭褐的雲,一層一層賽跑似的你追我趕向南疾飛,黃沙塵土秸稈草節或在原野上或追逐肆野,或裹著旋兒裊裊盤轉,運河堤東約里許的驛道上綽約可見推獨車的車夫,挑擔子的挑夫,也偶有趕車趕驢走道兒的,都是凍得拱背肩統手抱鞭,渾裹得只剩一雙眼,匆匆忙忙趕道兒。運河堤上風大,只見千樹萬樹弱柳搖漾,叢槐荊莽迎風瑟索,更是一個人影兒不見。在這裡下船,除了冷些,真的是一雙外人眼也沒有。思量著,王爾烈也忙著更,靠岸橋板已經搭好,人子和王小悟扶著顒琰下了船,王爾烈也跟著上岸,倒是后船上買來的兩頭驢,牽著拽著死活不敢過那窄橋板,幾個王府護衛幾乎是抬著才把那畜牲撮弄下來。顒琰登上堤之前,勾著手過王忠,仍舊是那種不不慢的神態,說道:「這六條護衛船還有我的座艦,有的是我王府的人,有大的人,有禮部的也有宗人府的,統歸你管起來。誰敢泄我下船的事,按謀害欽差的罪,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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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喳!」王忠不知冷的嚇的,雙哆嗦著了一下,忙道,「奴才遵王爺的諭!只是上頭廷要有諭旨,奴才到哪尋主子呢?」顒琰冷冷說道:「我自然派人和你聯絡——開船吧!」

浩浩的欽差船艦無聲無息一了,槳聲櫓聲在澹澹泊泊的大運河中逶迤南去。顒琰似乎高興起來,站在堤岸高埠上,聽憑西北風把自己的辮梢袍擺起老高,孩子似的輕去遊一樣的垂楊柳條,興地翕著鼻翼,盡呼吸清冽沁寒的空氣,笑著對王爾烈道:「師傅,我就最到這樣的地方兒,天高地闊自由自在,沒有保姆丫頭環圍,沒有太監諳達呼擁——」王爾烈笑道:「也沒有師傅督促讀書,聽講學聽得昏昏睡。」「是。」顒琰微笑著點頭,沿斜徑下堤,一頭說道,「我兄弟們說起來金尊玉貴,其實論心也是個苦,就那麼個紫城,那麼個王府,串來串去千篇一律。外們進來看,這是巍巍天闕,龍樓閣金碧輝煌,似乎是天堂,見慣了也就乏味,紅牆黃瓦四角天而已。每年秋獮,到木蘭去,到熱河去,到奉天去,面兒上莊重,其實兄弟們個個心裡歡喜得沒法形容兒。就是木蘭野圍、避暑山莊、奉天這些地方雖好,畢竟還是皇家苑,一旦有雕飾痕跡,就失了自然真趣。我倒覺得這田園野村更好呢!」說罷綻容而笑。

「我聽曉嵐公說,圓明園裡也要設計一村落,一切仿民間樣式。」王爾烈笑道,「聽說酒坊、肆、飯店、戲院、茶館一應俱全。將來建好,十五爺帶我也進去觀賞觀賞。」顒琰搖頭道:「可見皇上也寂寞,缺什麼什麼好——那也沒什麼意思,都是假的,村漢是太監、村姑是宮,一想就膩味。已經有個模樣兒了,回京我帶你們瞧瞧就知道了,這是皇上讀了《紅樓夢》,跟大觀園裡的稻香村一個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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顒琰一邊說笑,時而彎下腰看那麥苗,時而手搭涼棚瞇著眼遠眺。走路也抬得高了,很像想要手舞足蹈一番的模樣。他一路寡言罕語穩平沉重,眾人不能領會他此刻心境,只是微笑注目。但顒琰一剎快心,立時想到了自家份,向王爾烈自失地一笑,說道:「我有些忘形了。」快快地垂下了臂,規矩蹈步序序而進。

下了道往前走,來往行人轎車貨車就多了。王爾烈請顒琰乘一頭驢,另一頭馱著行李包裹,王小悟管牽驢,人子打前,他陪在顒琰畔迤邐走路,像煞了是帶著賬房先生收債的土財主爺下村景,連過幾個村都沒有留步,顒琰一來好奇,二來也是有心人,每到一村都要王小悟進人家討碗水來嘗,果然有的甘淡,有的又又咸。他不好貿然闖進人家,外頭「走驢觀花」看那些莊戶人家,儘管出來挑水的喂牲口的漢子裳破舊骯髒補丁連綴,擰著小腳蝦著腰端簸箕餵的老婆婆也都神安詳,偶爾穿巷而過的騾車馬幫蹄聲得得驛鈴叮叮,夾著犬吠過客母鳴蛋種種嘈雜,看去也是安泰平靜,不像凍潦倒得過不去日子的景。派王小悟去問了問路,果然這裡還是青縣縣治,王小悟揚著驢趕指著南邊道:「再走五里就到滄縣黃花鎮,逢雙大集,鎮里飯鋪騾馬店干店都有,咱爺們就宿在黃花鎮,明日晌午錯就到滄縣了。」

四個人趕到黃花鎮,已是酉正時牌,集剛剛散場,背搭褳的、挑擔子的、趕牲口的鬨哄離鎮而去,滿街遍地的牛驢騾糞蔗渣柴屑混在浮土泥沙中,片石爛磚壘起的湯餅鍋灶兀自余火未盡青煙裊裊。人子連問幾家大門面客棧,俱都是「客滿」,細打聽才知道都住的滄縣和滄州府的衙役,為因「皇子十五阿哥爺奉旨出巡山東」,這裡臨運河,是必經之道,府縣連日傾巢出維護治安,鎮里大店都住的這些人。顒琰聽得好笑,說道:「倒不曉得他們這麼張致的,咱們怎麼辦呢?」王爾烈道:「他們也是好心,勤謹奉差總是不錯——看後街有小店,尋兩間房胡住一宿,只要潔凈就。」顒琰中午在船上只吃了一盤點心,走了這老遠的路,早已飢火中燒,眼見前頭大店中進進出出吆吆喝喝都是圓帽子藍衫衙役,又雅不願混跡在這些人中間吃飯,一展眼見左近一個小鋪,草頂瓦檐只兩間門面,門口靠一塊門板,**寫著「留飯」二字,門前打掃得十分乾淨,因指定了道:「小悟子去定房子,我們在這裡吃飯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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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啰!」

小悟子答應著躥蹦去了。人子在門口拴馬樁系了驢韁隨王爾烈、顒琰進店看時,其實是兩間在前,迎門通著後邊還有兩間暗房。老實說話這不能「店」,只是個臨街住戶,擺攤兒賣粥飯的人家。店面里堂陳設十分簡陋,靠西牆兩口風箱柴鍋煙囪通向屋外,像是一口鍋造飯一口鍋炒菜,旁邊支一個案板,四張矮桌旁擺著十幾張小杌子,是供客人坐著吃飯用的,桌凳地面都抹掃得十分潔凈。也沒有夥計,只一個五十多歲的老漢統著一襲青布老棉袍,挽著袖子正在洗碗。見他們進來,老漢忙揩了手,一副老實的樣兒哈腰賠笑道:「三位爺臺來了?請隨意坐。我這兒寒磣得很,只有家常飯菜,白麵餅子卷蔥蘸醬,粥是現的,還有自家腌的小菜,想吃麵條兒現做。眼下大冬天兒也沒什麼鮮菜,蔓菁蘿蔔白菜,也有子兒,隨意炒點給爺臺們下飯。」人子自到鍋邊攪了攪那粥,嘗了嘗回笑道:「二位爺,是黃米綠豆粥,水也不好。連也沒有,咱們換一家吃吧。」顒琰見老漢一臉失,木著臉呆笑不知所措,倒覺不忍的,因笑道:「這裡也還潔凈安靜,我有素的就。你們要吃老闆去買點過來也是一樣。」說著便坐,王爾烈也坐了,說道:「我也不用吃。現的吃飽就好。」說著老漢已經提茶出來,每人斟上一盅,又問人子:「爺要什麼?鹵豬頭?五香羊頭?還是牛?要多?」

「要五斤。」人子無所謂地隨口說話,「要淡的。你這裡有醬蘸著吃,也就差不多了。」顒琰端著茶一呷,正要說話,聽見這話不一怔。王爾烈也瞪圓了眼,迷地看人子,不知他是玩笑還是真的。人子見老漢目瞪口呆盯自己,笑道:「我又不是怪,怎麼這樣看人?——這裡沒有賣牛的麼?」老漢這才醒過神來,連連哈腰道:「啊——有有有!是我沒見過世面,不知道爺恁大飯量的,爺給嚇住了。」回向裡屋道:「惠丫頭——到後街季家湯鍋上端五斤牛來——一會客人付了賬就送錢過去!」

接聲兒便聽裡屋「哎」地答應一聲,一個十四五歲的姑娘挑簾出來,高挑材杏子臉,烏一頭青,又又亮的大辮子直垂到腰肢,青布大褂月白撒滾著綉梅鑲邊兒,一爽凈利麻出來,只看了王爾烈三人一眼,走到老漢邊小聲道:「這半個月賒了人家二百多文呢!我娘抓藥的賬也沒還,就是人家不張口,我也不好意思的……」說罷轉過臉,大大方方給顒琰蹲了個福兒,說道:「爺們吉祥!我們實在是小本生意,沒不過腳面的水,不怕爺笑話,得請爺賞了錢,才好開口買回來,爺們包涵些個。」顒琰生在深宮,養在王府,邊丫頭多得不過名字,也向不在這上頭留心。這樣頭遭覿面相對,那姑娘黑瞋瞋一雙瞳仁凝視自己,頓覺渾不自在,忙著掏袖子荷包,才想起錢在驢褡包里。人子早已遞過半兩一塊小錁子,笑道:「這個連欠他的債都還上了。瞧你一家子也是老實人,不用找了。」惠丫頭接了錢,忽閃著眼看了看三位客人,忽然臉一紅,變得有點忸怩,躬腰一斂衽,細聲細氣道:「謝大爺的賞……你們是菩薩心腸,老天爺照應著爺們呢……」說罷匆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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