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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雲暗鳳闕》第十六回 慈愛母宮闕別皇子 郁顒琰觀風入山東

這裡老漢擺出飯來,白面玉米黃白二煎餅焦脆噴香,另有蔥白兒、薑、醋腌蒜薹兒、紅椒,芫荽,大醬碟兒里兌了小磨香油,還有生腌芹菜、豆腐丁兒……青白翠紅滿案撲鼻兒香。顒琰平生沒吃過這飯菜,蔥蘸醬加小豆腐卷了玉米面煎餅,口但覺齒頰生津。王爾烈吃了一口,便連:「好,好!就這腌菜也和我東北不相上下!」老漢在旁吸著旱煙看他們吃飯,說道:「只是這地分兒水不好。我們吃慣了也沒什麼,外來人消不了。」人子卻似乎不在乎那鹼水稀飯,煎餅卷蔥猛吃,稀飯猛喝。

閑話吃喝中顒琰才知道這家姓魯,淄川老家前年鬧蝗災落居這裡,近村開了五畝鹼地,變賣了行李家當在臨路蓋這幾間房,專門照應驛道過往腳夫車把式挑擔推小車一應苦作行人。顒琰因問:「既然鹼地能開荒,你多開些地不好?五畝能有多大收項?」

「地就在那南邊。」魯老漢用煙桿指指門外,「這地要用水洗才能種點高粱什麼的。水洗過的地沒勁,幸虧這鎮上多的是牛馬糞,漚出來再上地,夏天雨水多再洗。比我們老家種地費十倍的工不止。老伴子骨結實還好,給人家過往客人洗洗裳,綴綴將就混個肚子圓。去年老寒犯病,就算我一家子都病了……唉!」他滿臉皺紋,彷彿在品咂旱煙的苦辣滋味癟著吮著煙吞吐煙霧:「沒法活命了……德州那邊聽說活計好找,他舅舅來說了,兒子閨都去,兒子會木匠,惠兒能洗裳,針錢活計也好,正給他們湊盤纏,討條生路去吧!」他發乾的,沉默了。

王爾烈在旁聽著,代這一家想想,也真是沒有法子,因問道:「滄縣既然不如淄川,你們回鄉去不好?土的到底有個照應,何必們再去德州?」魯老漢道:「這地方臨道靠運河。北京南京過來過去的大多,還算有王法。我們家那塊里進去就是青石山,大戶人家一頭通一頭通匪,忒霸道的了。今兒一個捐,明兒一個稅,後日又是哪個大王來『借糧』,一層層兒都了小戶人家上。像惠兒這樣的孩子,出門走親戚五里地都不放心,財主們結土匪,了佃戶人家妮子進去『幫活』,一個不對就糟蹋了——」他還要說時,惠兒已端著個條盤進來,大約在門外已聽了這「不中聽」話,紅著臉嗔道:「爹!哪有這麼多閑話!」人子看那塊牛,是整整一個牛後肩胛,上頭帶著湯鍋里浮沫,猶自蒸騰大冒熱氣,整個屋裡都彌散著濃烈的香和茴香桂皮香味,嘻嘻笑著接過來安在桌上,從腰中出一柄解腕尖刀割下一臠,說道:「小惠,這塊筋胛板給我主子們薄薄切一盤。剩下的我來消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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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了,我已經飽了。」顒琰連連搖手道,「王先生儘管吃,我是不用的了。」王爾烈也笑,「我連日暈船,只想清淡的,也吃飽了——倒要看你怎麼吃完它!」

子笑道:「這點子何足道哉!干我這行的要不能吃,哪來的氣力給主子出力賣命!」說著一刀切下,摞起又一刀,一大塊牛了老砂碗來大四塊,一手握卷餅,一手淋淋漓漓抓著,嗚哧就一口咬下,滿的,也不見怎樣嚅,登時就沒了。他也不嫌燙口,一時蔥卷餅子蘸醬,左右開弓往裡填,一時端碗喝粥,豆腐小菜一撈食之,並連牛一塊又一塊,膩膩油漉漉只遞送,竟似不怎麼咀嚼,一霎兒功夫,連原來桌上剩菜都一掃盡凈。眾人都看得目瞪口呆,顒琰駭然道:「不連牛,你還吃了七張餅四碗粥,你這肚子真不含糊,別說吃,我看也看飽了!」人子笑道:「這有什麼希罕?主子沒見我七叔吃,三寸厚膘的,八斤吃下去,肚子說『將就事兒,別再破費了』。」

一句話說得眾人都笑起來,顒琰還惦記著鹽鹼地的事,見王小悟號店回來,說道:「魯老闆給他弄點吃的,他吃我們等——你方才說的用水洗地,要把大浪淀的鹼水放進運河,幾個夏天雨水洪水把這片地都洗出來,那要添增多土地呀!」「這位爺您可真是眼裡有水。」惠兒在旁洗著碗口道,「我們縣前任季太爺來這察看,也是這麼說的。說聲放鹼水,這裡的富戶都願意出錢挖渠,老百姓說願出工不要錢,治出地來按工分。可下游是青縣,從青縣往運河放水,渠要從人家境里過。那頭高太爺一張口要十萬銀子。滄縣是個窮地方兒,一時哪裡湊得出那許多?這就撂下了。如今我們這換了柯太爺,說是熬鹼也能掙錢。他老人家還以為這事容易,不曉得熬鹼要手藝,要燒煤燒柴,要支鍋蓋作坊,說說又說『難』,依舊撂下了。」魯老漢道:「聽黃花鎮老人們說,三十年前這裡好地府兒。大浪淀上下都通運河,淀子外一不到頭都種油菜,開起花來黃漫漫的,把村子都掩進去。淀子里出蘆葦、菱角、蓮菜,能打出斤來重的魚來。後來運河幾次清淤,又幾次改道,上下都堵死了,鹼花泛上來就了這模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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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話嘮叨著,王小悟已經吃過了飯,打著飽嗝兒過來道:「爺,咱們住後街蜂房錢家店。天這就黑了,洗個澡好好宿一晚,明個兒還得接著趕路呢!」顒琰這才笑著起,對王爾烈道:「這是厚道本分人家,多賞點銀子吧!」說罷踅出了店。他看了看天,蒼霧霧的一片昏暗,街上黑魆魆的幾乎沒有行人,也還都沒有上燈。著門板約略可見臨街人家晚炊的火焰閃爍不定。偶爾遠傳來幾聲犬吠也是旋旋止,反而更增暮幽暗凄涼。忽然,老大一片雪飄落在他臉頰上,幾乎同時,王爾烈在道:「下雪了!」

子拉著兩頭驢隨後,小悟子打頭帶路,從店門口踅一個彎回到正街,顒琰這才知道:前街後街一房之隔兩方世界。這邊一街兩廂看樣子都是大戶人家,即使不是店鋪,一座一座的倒廈門也都吊著燈,橙紅綠映得一片彩,各家客棧飯鋪都還沒有打烊,街上人看樣子都是外地路過的,有的串街散步,有的在小餛飩擔旁吃點心,有的像是牛馬經紀,統著老羊皮襖蹲在房檐底下隔布袋拉手指討價還價爭得唾沫四濺。還有的醉漢滿口酒屁臭嗝兒,趔趔趄趄搖子哼山東道:「王二姐在綉樓,空守了二八秋,思量起昨晚個那個夢,好不……唉呀喂……好不那麼個依兒喂……」雜著各店裡吆五喝六的猜拳聲、罰酒聲,說笑聲還有人咿咿呀呀的唱曲兒聲混一片。

四人正走著,冷不妨小巷黑地里兩個人躥出來,一個摟住了王爾烈「叭嘰」在他腮上親了個紅吻印兒,一個抱住了顒琰,絞糖般扭定了撒弄癡:「小哥哥屋裡坐,有好東西給你看,包你百看不厭!」顒琰和王爾烈哪裡見過這個?鬧了個手忙腳。加著小悟子、人子連吆喝帶罵才撕擄開子,王爾烈用手帕子一個勁臉,顒琰手足無措,帽子又拽拽襟,紅著臉兀自心頭突突跳,連連道:「這什麼話?這怎麼回事?」那兩個**勾肩拉手跑到暗地裡,不知嘀嘀咕咕說了幾句什麼,突然發出一陣嘰嘰格格的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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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呸!」王小悟啐著笑罵道,「冷不丁的就躥出兩條**狗——這地方怎麼這個德!」人子笑道:「沒有驚著爺吧!娼婦也分著三六九等呢!這是下三濫的野——你到濟南堂子里看看那些侍書,比大家千金還尊些呢!」顒琰猶自心有餘悸,捂著發燒的臉皺眉道:「還要我堂子里去看看?我永不去那地方兒!」王爾烈想著方才景直皺眉頭,一眼見一家店面山牆上了許多紙,三兩個過路人直脖子,就著小攤上的燈覷著眼看,便道:「左右回店也沒事。我看好像有什麼府告示,咱們瞧瞧吧?」顒琰一點頭沒言聲,跟著走過去。

牆上的紙甚雜,紅白兩居多。大的可擬桌面,小的掌來大,有寫「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的;有賣跌打丸狗皮膏藥的;有賣**的,「專治雄風不振,管保金槍不倒」;治楊梅大瘡的「一敷鮮永不再犯」……五花八門七八糟。倒真有一張告示式樣的,寫的卻是啟事:

奉欽差副使和大人諱珅諭:仰賴我大清列祖列宗深仁厚澤,我皇上數十年宵旰勤政夙夜匪懈,天下大治承平極盛,民殷而府實,禮興而樂倡,文典型春華繁茂。此世人所共知焉。德州三省之衝要,挾運河驛道之利,軸相銜帆檣林立,四海富商貨聚散,五湖賢達頻臨過往之地,乃學宮黌門破敗不堪,廟宇園林凋敝失修,街衢橋樑會館堂肆皆不足觀瞻,此我商家之責任也。用是德州十八行業主聚而議定,各自出資興修館驛堂樓,合資葺繕學宮孔廟會館廟宇,大文明以足藻飾。奉德州知府徐諱彥憲諭,特發啟示文告周知。此冬閑之季,四方有謀工者,或擅山子野[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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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木藝瓦工、石匠雕工,皆可在本地投保引,至德州碼頭興工報名投用,量材施用,工酬不菲。擬招用四千人,滿員即止。見示有意者——

下面的角被撕掉了,但意思看得明了:德州在大興土木,而且是奉了和珅的諭堂皇行事,印證惠兒兄妹要去德州做工,更坐實了是真。

顒琰一邊看一邊沉思,已是沉了臉,一言不發便走。王小悟不知什麼事犯了這位「爺」,忙搶幾步到頭前帶路,王爾烈二人也忙跟了上來。這一路七扭八折坑坑凹凹,眾人誰也沒再說話。遙見盡鎮南頭一盞米黃西瓜燈在風中搖著,上頭寫著「錢記蜂房棧」五個茶杯大小的字,已知是到了。一個夥計挑著盞小燈在門口守,影影綽綽見他們四個過來,小跑著迎上,對王小悟道:「這位爺,我們好等!嘿嘿……還以為您另找住,不來這了呢!」

「笑話!」王小悟道,「我給你下了八錢定銀,想捉我們老憨兒麼?」說著牽驢要進大車門,那夥計狗尾顛連笑帶哈腰點頭搶在前頭幫著牽驢,說道:「是這麼回事啊爺——方才您去後來了一批販綢緞的客人。他們人多,還帶著貨,住小房子搬來搬去的也不便當。等你們又不來。小的左右為難,只好給爺們調了西院那三間上房,一樣的獨院兒,只是沒有廂房……」王小悟笑著,聽著聽著變了臉:「只怕沒有那個規矩!老子十三歲走雲貴道,下福建,什麼店沒住過?他有幾個臭錢就了我們!你是狗眼不識金鑲玉!什麼綢緞商,他們騰開!」

那夥計一臉難,強堆著笑賠著不是,還要解說,王小悟一把推開了,說道:「你們掌柜的來!怪不得姓錢。原來鑽錢眼裡了!」顒琰止住了道:「住西院就住西院,房子大小也就一夜,不要爭這閑氣了。」王小悟還要理論,看看顒琰臉,沒敢,嘟嘟嚷嚷到馬廄上拴驢背行李去了。夥計如釋重負帶著他們穿正院,過一道黑魆的窄道進西院,又是開門又是點燈又是招呼打凈面水,殷勤得沒兒可尋。王爾烈和顒琰一人一盆水泡著洗腳,王小悟伏蹲在地下給顒琰腳,人子出院外轉了一匝,回來說道:「這是幾個四合院打通了連起來的。西山牆那邊是北院廂房。兩位爺住東屋,這麼著趁妥帖些。」夥計提茶給他們斟著,在旁說道:「早先我們老掌柜的是放蜂收發跡的;冬天放蜂箱要房子,幾院都買下了——爺們請用茶。這是自個院里深井泉水,比前街的水好了十倍去——後來沒了菜花,養蜂不改了這棧。這位爺說的不差,是幾院子連起來的。」又待幾句「小心燈火關門防賊」的話才辭了出去。

[1]

山子野:善於設計園林的藝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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