顒琰也笑,端起碗來嘗一口湯,立時熱香酸鮮齒頰生津,滿腹暖烘烘拱上來,不大讚:「好!一碗面也做得香味俱全!我在宮裏頭生病,太醫說一句『有火』,就弄一間空房子關起來,只管喝水不管飯,任你破嗓子哭盡眼淚,總歸是不理你,這就『敗火』。頭疼腦熱也就一味肚子,得你前了后脊樑,給你一碗粥——比起這個真是天上地下了。」他大病初癒胃口特好,卻是自小養就的「節食惜福」慣了的,吃完了那碗面,已是通大汗,用巾揩著臉連說:「好,以後再病就是這飯!」卻不肯再要。
「爺也真是的。」惠兒收抬碗筷,又替他擰一把巾遞上,嗔道,「這回病沒好就說『再病』,也沒個忌諱!——您說的『敗火』可真逗,那是太監們使促狹治您,您不會告萬歲爺治他們?」顒琰道:「萬歲爺小時候兒生病也這樣,代代傳下的祖宗家法,你告誰去?——那碗銀耳湯你把它溫一溫喝掉吧,白扔了可惜了的。」
「您不是說那是太監湯?」惠兒道,「我不喝那太監湯!」說著端了空碗下樓去了。顒琰怔了半日才憬悟了的意思,和小悟子對視一眼,都笑了。小悟子道:「奴才去見劉大人,主子還有話吩咐沒有?」
顒琰擺擺手道:「沒了,去吧。」
接連三四天休息將養,顒琰的已見大好,便要商議啟程去德州的事。這個小小的黃花鎮上住了兩位欽差,其中一個還是「太子」,鎖拿了滄州的「高太尊」,府縣三個師爺和七個人販子都枷號在關帝廟外的冰天雪地里,大約是亙古也沒有過的事,早已轟了四里八鄉的百姓,滿街連日都是冒雪走幾十里來看熱鬧的人。當地幾戶縉紳人家聯了殷實富戶大宅門地主,聯名上稟片請求接見。「瞻仰風采,華桑梓」之餘,籲請磨碑勒石紀勝的,捐資以助榮行的,告窮求免捐賦的,直呈冤狀懇求申雪的,甚至節婦烈婦請旌立坊,族裏不合爭分地界種種蒜皮申告稟帖都送了進來,錢家大院裏外地面的雪都踩得綳磁溜,中院廊下送來的禮,大到匹的綾羅緞、輅車大轎,小到點心果子包兒,還有一封一封的銀子,都有專人看管,垛得滿廊都是,活似行將起運的百貨大貿棧的景兒。那顒琰起先只是接了一包茶葉,弄到這樣子不著忙,一邊命人去請劉墉,又王爾烈上樓商議。
「我這才知道當清難,難於上青天。」顒琰一見王爾烈就笑,示意王爾烈坐了,笑道,「還有個送戲班子的,我給打回去了。這些東西斷不能私,只是該怎樣料理,請師傅來商議一下。」
王爾烈神看去甚好,雪白的馬蹄袖翻著,用碗蓋撥著茶沫,笑道:「一是上繳,繳給戶部發皇商變賣庫;二是繳給地方上,讓他們列個清單給我們,餘下的事由他們料理,這是省事的。」
「戶部我不知道?現下就過年,年貨送他們就地分贓了,我才不作養這起子齷齪殺才呢!繳給地方,我看也是人家俗話說的『包子打狗』。」顒琰道,「你說這是容易的,難的呢?」王爾烈道:「也沒有什麼難的,略費事些。」他沉了一下,「我看了看,總值兩三萬上下罷。吃的用的,重搬不走的,可以就地變賣,像那些豬羊魚,六十歲以上老人每人分一斤。再加一斤酒過年。變賣出來的錢買米來,有一等過不去年的赤貧,還有討飯大雪隔著不能回鄉的,大人三十斤小孩二十斤分了它!」他沒說完顒琰已聽得臉上放,擊節稱賞道:「好!」
王爾烈接著說道:「還有細金銀什,統計核價坐實了,請劉大人留人監護,在縣裏把文廟黌學修葺一下。府縣教諭訓導這些兒是苦缺,分他們一百銀子好好過個年。這事不能讓府縣衙門胥吏染指,一給他們就算水潑沙灘上了。」顒琰連連點頭,默謀了片刻,說道:「這真真是功德善舉!不過……還要和劉墉聯銜出一張佈告,把措置辦法都寫進去,說明這是朝廷的恩德,秉承皇上以寬為政拳拳民的至意,恤老憐貧,使鰥寡孤獨皆得安生營業。這麼著可好?」說完又補了一句:「我不能獨佔其功。」王爾烈一邊聽,已經揣出了這位阿哥「遜功」的本意,拉上劉墉,這就做得面堂皇,高標「皇恩」,就不至於有嘩眾取寵的嫌疑,小小年紀有這樣的心計,也真的令人刮目相看。想著,待顒琰說完,問道:「要不要繕摺奏明皇上?」
「不要。」顒琰說道,「這是小事,喋喋不休累牘上奏。為一善而恐人不知,顯得小家子氣了。」
王爾烈臉一紅,自覺失言了。他雖為東宮洗馬,其實阿哥們在宮中所何等熏陶,祖宗家法兌出來的聰明,阿哥們之間連著后妃之間微妙的豀爭鬥,歷練得一防衛本領,絕非外人能略窺壼奧三昧的。顒琰自知,不管自己如何辦理,怎樣謙遜,劉墉絕不敢真的來「分功」,依舊要老老實實本直奏乾隆說明由,王爾烈卻無論如何領略不到這一層。
「王師傅,你在想什麼?」顒琰見王爾烈獃獃的,一笑問道。
「我在想……」王爾烈憬然回過神來,「我在想我初中秀才,府試小考取了個第一名。從試場出來,撒歡兒跑回家裏,趕把喜訊報給老爺太太。這麼一比,十五爺的心志量就看出來了,我……許是量太小了。」
「不是這樣的。」顒琰心中一愧赧劃閃而過,溫言說道,「你那是孝心,想招父母開心一笑,不是這個比法。」他一笑接著道,「我這也是孝心,不去向阿瑪討功邀好,踏實做事。你知道,天家無私事,這是給皇上料理家務。你要是在家掃掃地,給父母倒杯水,都要到父母跟前賣弄,那才是真的小氣了呢!」
這是極能諒人的話了,全用的格致功夫,君子人以德,細微於毫釐,王爾烈但覺中一團熱烘烘暖洋洋的氣拱上來,正要激陳詞,惠兒從樓下上來,抱著一堆剛洗過的,對小廝道:「到錢家房東那去借個熨斗來——十五爺,下頭劉大人他們都來了,任大叔我問爺,這會子見他們不見。」
「我說呢,這半日都不見你,原來洗裳去了!」顒琰一見惠兒,眼中立時閃出喜悅的,「你看你,手都凍紅了,褂子邊兒也了,頭髮上頭也有水珠子!這些個活,吩咐出去他們就做了,還用到你來手!」說著起,對王爾烈道:「王師傅,你先請,我換服下去說話。」兩個小蘇拉太監忙趕過來替他更。卜忠打開包裹遞著朝冠、朝珠、朝服、朝靴……一件一件裝裹起來。頃刻之間,顒琰已換了個人似的——片金緣金黃蟒袍綴著綉文五爪九蟒,外套了石青底四團龍褂,腰間束一條四行龍臥龍帶,打著漢玉墜兒,卻是明黃金線結絛打絡子,金黃緞里紫貂瑞覃,上綉四團五爪金龍,左右各有兩垂帶,也是金黃,頂金龍二層青狐朝冠,勒著朱緯,帽沿嵌著紅寶石,十顆榛子大小的東珠耀目閃,一條佛珠似的蠟朝珠端正掛在項間——這麼一妝扮,真是一舉步渾寶氣放,靜立端凝淵亭岳峙。惠兒自出娘胎,幾曾見過這等人裳?已是看得怔了,一手拈針一手線也忘了紉針兒。顒琰也不說話,沖一笑循階下樓去了。
樓下已是滿屋子人,正庭兩廂的屏風都撤掉了,八個太監恭肅垂手,侍立在樓柱東邊,沿壁至門到樓外滴水檐下,站的都是禮部和刑部跟隨侍從的護衛、戈什哈、親兵馬弁,迎樓梯一張八仙桌旁擺著幾把椅子,卻都空著,一溜肅靜迴避牌子靜靜矗在八仙桌兩邊。顒琰看時,王爾烈站在東首,西首首位是劉墉,接著是和珅和錢灃,錢灃下側後還站著幾個員,看服是道員縣令,鵠立觀地連頭也不敢抬,顒琰便知是鹽務和漕務上的員也都到了。人子腰彎得蝦也似站在劉墉邊正小聲說著什麼,一轉眼見顒琰下來,忙卻退回王爾烈後。和珅便:「欽差王爺駕到!」劉墉弓著背,半偏著臉似乎在思量什麼事,被這一嗓子喊醒了神,「啪啪」兩聲打了馬蹄袖率先跪下:
「臣——劉墉恭請聖安!」
下邊幾十號人聽這一聲,像一齊被撳了機簧的木偶,又像被拉了皮影桿兒的驢皮片子,打袖——提袍角——下跪——一齊高呼「臣等恭請聖安!」響得連樓上的惠兒也忍不住一探頭下窺。
「聖躬安!」顒琰在樓梯口南面而立坦然禮,一擺手算是代天作答。接著含笑一把攙起劉墉,說道:「石庵公,虧你照應!」又對眾人道:「大家請起!」他目掃視著眾人紛紛起,臉已變得端凝沉,舉手讓著道:「石庵、致齋、錢大人、王師傅請安坐。」轉臉問道:「哪個是德州鹽運使?」
一個矮胖子皮球似的從人叢后滾了出來,雙下蛤蟆臉苦著,四肢著地趴跪在地下,一磕頭上的一哆嗦,說話結裏帶著音:「奴、奴、奴才……桂清阿……給、給、給十五爺……請請請罪!」
「你有罪?什麼罪?」
「湯、湯、湯煥是是是……奴才衙門的,師爺……他、他、他……他勾勾勾……勾結匪、匪、匪匪匪、匪類,謀、謀、謀,謀害十五爺!這、這、這、這一條,就……就、就……就啊就是,奴、奴、奴……奴才的罪!還、還、還、還還還……還有……」
他歪著脖子,窩口拗牙,臉憋得紫脹了,聽得眾人聳鼻蹙眉替他著急,無奈這病兒越是著急害怕,越是發作得沒完沒了。顒琰還是頭一次見這號角,起初以為是他無禮,慪著和自己玩兒,心中已是惱了,後來看看才悟過來是口病,不又好氣又好笑,冷冷說道:「算了吧,這麼著說到天黑我還是莫名所以。不說你的罪,就你這副好口才怎麼坐堂辦差?王小悟!」
「奴才在!」
「摘掉他的頂子!」
「喳!」
沒雀靜的沉寂中,王小悟大步走向桂清阿。桂清阿五個手指哆嗦著旋下帽子上的青金石頂戴紐子。他剎那間變得嗒然若喪,舒了一口氣,一咧,已是兩行熱淚長流。
「退一邊去!」
顒琰斥退了他,這才說道:「失察下屬,縱容幕僚在外為非作歹,自然要給你個小小分,我還不至摘你的頂子。湯煥在魯家店懸賞拿人,拿到我們三人每人賞三千,拿到報信的王小悟五千,一出手就一萬四千兩銀子!你鹽政司好大的手面!」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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