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臺上一會扮新郎，時而熱焰熾騰，一副猴急相，時而又滿臉焦灼詫異，無可奈何地手搖足舞，轉眼間又變了新娘，故作，滿臉偏袖暗笑。連比劃帶說白說著唾沫星四濺，臺下這一大群兒被他逗得前仰後合笑不可遏。於易簡二人也看住了，笑著對國泰道：「岳英賢這傢伙，我聽他在文廟給學生講書，一本正經的個碩儒，怎麼竟是一肚皮的腌臢戲！」

正熱鬧不堪間，那個白玉蘭的旦兒從對面臺角斜穿過來，國泰以為來場子，忙笑道：「還不該我呢！」白玉蘭瞥一眼臺下，對他耳語道：「來福兒在堂角子那兒等著呢！有要事回你。」國泰笑道：「這會子有屁的要事——你問問他什麼事？」白玉蘭說道：「他臉上氣不好，只說急等見你，說是什麼劉大人來了……」國泰不等話說完已站起來，也不顧穿著杜麗娘的行頭，大步就穿臺出去。

於易簡略一慌神，便知東窗事發大變在即，頭「嗡」地一響漲得老大，眼前一切立時都變得模糊一團，臺上這樣異樣靜，臺下員立刻「瞧科」。有的凝神注目，有的頭接耳嘰嘰噥噥，有的脖子轉項探窺勢，有機警的已試著離座尋茅廁解手。只有岳英賢了戲，兀自毫無知覺說得起勁：「哎喲……對面兒做的個慕貞潔，轉腰兒倒做了男效才良……」說著說著他也怔了，支著丁字步兒一手舉著拂塵僵立在臺上，原來臺下已經大，所有的觀眾員都站起了，燈籠火燭下映得人人面恐怖，目灼灼如賊，有的驚慌四顧，有的呼朋友，有的在燈影里竄，像被了一桿子的蜂窩，又似一群沒頭蠅子嗡嗡著攪……一片無秩序攪間，從東壁閃進一個五品頂戴的員，兩行燈籠上一寫著「欽差大臣劉」——簇擁著他進來，走到東臺角下站定了，大聲喝道：

「國泰接旨，其餘人等一律靠後跪下！」

人群定了一下，立刻又了，因為此刻滿院人如驚弓之鳥散立各，不知往哪邊才是「靠後」，聽這一聲各自後退，你我我踩你腳，跌踉跑步兒的，絆屁墩兒的什麼花樣都有，幾個戈什哈惡狠狠上來，虛揚著胳膊吆喝：「退後退後！你往哪退？——說你吶！一律往南！你怎麼了，跟瘟頭豬似的？」雖不真的打，連推帶搡著推人往臺前聚合。這些至不濟的也是縣令正堂，平日哪裡經過這個？可憐見的已是暈得不知哪裡是北，化子似的由著人呵斥擺布，好容易才都按這些大頭兵指揮的位置站定了。接著又是兩串燈籠，一都是帶刀護衛提著，兩條筆直的火線似的沿東側甬道疾速進來，那個傳令堂大聲喝令：「不許，不許喧嘩——左右的聽著，有走的立刻拿下！」

「喳！」

那群戈什哈齊聲答道。一片恐怖中，黑影里不知哪個員撐不住，「撲通」一聲暈歪了下去，此刻國泰站在大廳東壁下，早已呆若木，眼看著一隊一隊的儀仗從眼前過去，如同在噩夢之中渾不知疼，這時候才見劉墉、和珅和錢灃順序緩步進來。見他滿臉脂一戲妝瑟立在牆兒，劉墉還以為是個戲子，和珅卻是眼力極好，湊到劉墉耳邊道：「是國泰。」劉墉指著一個隨從道：「你去，請國泰大人更。」說罷移步進了二進院子，一眼瞧見幾個戈什哈推打著戲子往臺下趕，戲箱子行頭往臺下扔，皺了皺眉頭站住了，說道：「這是做什麼？不準打人！他們自己收拾東西下來！」和珅便對那群變貌失的員們道：「兄弟們奉旨辦差，不幹各位的事，請不要驚慌，就地等候劉大人指令。」這麼一說，眾人才略安定了些。

這邊天井裡騰出空場，一時便見國泰自二門一溜小跑出來，已經換了孔雀補服，戴一頂藍寶石頂子，紅纓沒理好，都偏垂到一邊耷著。因走得急，下臺階時一腳踩了袍角，踉蹌幾步才站定了。劉墉三人已面南而立，院里滿是燈火看得真切，他雖換了裝，臉卻沒洗，顰眉笑暈的仍是「杜麗娘」面目。但此時院中旗旌森樹刀槍如林，人們都知道國泰出了大事，心裡個個得發，已無心理會他這副怪模樣；錢灃是個方正人；和珅是一肚子鬼胎直要冒出來，臉上獰笑著，心跳得打鼓似的，強撐勁兒站在「上頭」，也顧不得賞識國泰的狼狽相。劉墉打心裡嘆息一聲，待國泰跪定，徐徐說道：「有旨，著劉墉查看國泰家產！」

「奴才——」國泰從上到心裡都涼了一下，深深俯下去，「遵旨……」

南邊臺下員早已黑跪了一片，都俯著子側耳聆聽，劉墉劈頭一句話，竟得他們又低低子，偌大天井院里幾百人，竟死寂得像座荒廟，劉墉的語氣仍是不咸不淡，道：「霍潔清！」

「卑職在！」那個頭一個進院的五品閃出來。人們這才知道他是欽差行轅的堂。他雙手髀垂而立：「大人請指令！」劉墉轉過臉問道：「怎麼沒見於易簡？」眾人聽見回話說：「在臺下跪著，沒有列班。」聲音甚是耳，眼覷時，竟是本省按察使葛孝祖！有人就心裡暗罵：「這油條老狐貍，又攀上高枝兒了！」思量不及，霍潔清已經高喊：「於易簡出來見大人！」

喊了兩遍才有靜，靠臺跪著的於易簡抖著子站了起來，兩腳得像踩在棉花垛上，平平的地他竟走得高一腳低一腳的過來，燈下看他的臉，白得像刀刮過的骨頭，卻沒有穿服，頭上戴的黑緞六合一統帽，藍緞皮坎肩套著灰府綢棉袍，他就是「下海」來的，活也就是當時戲子「角兒」平日打扮——不等說話就跪了，一副頭腦模樣。

「已經請旨，革去你的頂戴，查看你的家產。」劉墉鐵青著臉，不疾不徐說道，「既然沒穿服，回頭再繳上——你退一邊聽候發落。」

當眾揪出了巡和布政使（藩司），卻還沒有宣布罪狀。見劉墉目炯炯還在掃視，眾員不知還要拿誰，心一下子又都吊得老高。劉墉卻不再點名，從和珅手裡要過黃綾匣子，一邊展紙，一邊說道：「現在宣布聖諭，各一律跪聽。」他頓了一下，念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山東巡國泰原為滿洲一撮爾小吏，夤緣府辦差，因其薄有小才不無微勞，蒙朕屢屢加恩不次超遷，乃得一片封疆。國家既無負於汝，浩恩重重蒙，理宜白乃心，忠悃仰報，廉己奉公，勤於厥職，思報國恩之萬一也。乃該在職游悠荒嬉耽玩政務，日事貪已損公，是忍於背負君恩，置朕於不明之地，喪心病狂乃於此極，思之曷勝憤懣！

前據史錢灃、江南學政竇鼐等人蔘奏，該貪縱營私罔顧國法，布政使於易簡亦縱攫賄，上下其手合謀害民欺君，是該該藩司泯不畏死，朕復何惜三尺之法全汝等？因是著劉墉和珅持旨查該不法事。據劉墉和珅飛章奏，歷城等州縣倉庫虧空，僅此一縣之隅，即欠銀三萬餘兩。乃竟敢收借民間余銀冒充盈實欺矇欽差查辦，朕初聞而疑，既見借銀實據，不得不信：是錢灃竇鼐所奏不虛也。以是特用六百里加詔諭劉墉和珅，即行查看國泰於易簡家產，革去於易簡頂戴及二人職銜，留山東行在，待罪行勘定昭彰另行嚴議。

人們都在靜靜地細聽，至此來龍去脈才大抵清楚。於易簡就跪在國泰旁邊，此刻已經能想事了，不由瞟一眼國泰：「一般也就這副松包樣兒，平日看去還充諸葛——你說那些都是一廂願！」國泰卻在瞟和珅，和珅是一臉莊重凝視前方，誰也不知他心裡想的什麼。人們提心弔膽聽著乾隆在旨意中電閃雷鳴的怒斥，個個心慄：不知下頭員有無發落？想著，聖旨里已經說到了：

至於屬員以賄營求，思得缺一節。不唯國泰等賄者未必肯實，即行賄各劣員，明知與同罪，亦豈肯和盤托出？即或為訪查，尚恐通省相習風，不肯首先舉發。惟當委曲開導，以此等賄求，原非各屬等所樂為。必系國泰等抑勒需索，致有不得不從之勢。若伊等能供出實，其罪尚可量從末減。劉墉等必須明白曉諭，務俾說合過付，確有實據方信讞。此事業經舉發，不得不辦。然前經甘省王亶勒爾謹一案甫經嚴辦示懲，而東省又復如是，朕實不忍似甘省之復興大獄。劉墉和珅當秉公查究，據實奏聞待朕裁定，欽此！

一道數百字的諭告讀完了。劉墉生在山東長在北京，半京話半魯語讀得抑揚頓挫鏗鏘有節，人人聽得明白，只問國泰和於易簡的罪，餘下的只要老實坦白納賄求缺的，一概可以從寬減末，「不忍」再像甘肅冒捐一案那樣一網兒兜了，殺的殺拿的拿罷的罷，眾人都打心裡了一口濁氣。正不知該如何應對，和珅在旁眼一翻，極響亮地斷喝一聲：「怎麼？都不謝恩？！」

「謝……謝恩……」

眾人這才醒悟過來這是在聽旨，參差不齊說著，雜無章叩下頭去。撲通撲通的像一群人走路腳步聲，又像往滾水鍋里下餃子一般。霍潔清便大步走到錢灃跟前，一副兇相，臉上泛著黑紅的，說道：「請錢大人下令，卑職們侍候著了！」

「戲子們賞銀領了回去。這裡看戲的大人們也各自回府，隨時聽候傳喚。」錢灃前一步吩咐道：「趕來國泰府觀劇的私朋友、眷屬一律免驗放行，不得刻意留難！寄居府里的親戚，還有府里聘的清客相公師爺，或者雖是國泰一個宗族，已經分房另居了的，要問明國大人另行置。」他說著便問：「國大人，有這類形沒有？」國泰磕了頭，滿眼都是仇恨盯一下錢灃，說道：「府都是犯的財產。犯有個寡妹，五年前回府，在後花園給造了一佛庵靜修，如果能饒，請放一馬。如果不能，那是的命，犯沒有說的。」

旗下滿洲姑還有替丈夫守節修行的！錢灃不肅然起敬，冷峻的眼神也變得和了，斷然說道：「那庵是的私產了，不予搜抄——霍潔清辦去！聽著，所有眷丫環使人，騰出房子先安置了，不許搜！有借查抄之便挾帶財產、欺凌家屬的拿住了，照盜匪劫掠財論！」

他說一句，霍潔清答應一聲，回走向東牆下站著的番役兵士列隊前說了幾句什麼，手一擺，大群人提著燈，火蚰蜒似地開進了院，立時便傳出眷們的號哭聲。這邊員見已無話，紛紛擁著順東甬道狼狽退了出去。和珅趁，在院門口找到劉全，聲音放得極低，說道：「你進去，只管查抄賬房，別的一概不管，只把賬目本子明細出簿子抄到手，能燒就地燒掉，不能燒帶出來給我——聽著，這是要命關節，放出膽量本事，手腳利索著點！」說罷，「解手」回來，看一眼孤零零跪在地下的國泰，對劉墉道：「於易簡方才請求，想回府見見家人。我想，查抄他家他不在場不好，來請求一下劉公，允了他吧？」

「嗯，可以回去。」劉墉說道，「只要派人跟牢了，防著他出事就。」和珅有意無意看一眼國泰，笑道：「案子沒定，哪裡會有自戕的事呢？放心，我派人跟好他就是——這時候兒，他比我們還惜命呢！」說著，拽著步兒去了。錢灃在旁聽著，目閃了一下，向前一步說道：「我進院看看，防著他們趁裹攜財，登記造冊也要待得細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