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星雲小說 軍事歷史 乾隆皇帝——雲暗鳳闕 第二十三回 展孝心計議觀元宵 傅公府墨絰點家兵

《乾隆皇帝——雲暗鳳闕》第二十三回 展孝心計議觀元宵 傅公府墨絰點家兵

「你呀……留在家裡吧。」福康安目和地看著有點驚怔的王吉保,說道,「你爺爺跟太老爺出兵放馬,你爹跟了老爺,在金川擋炮,打得上七十多個鉛丸子,已經殘廢了。你不出征我也照料你。你原就是千總,已經和兵部吏部說好,票擬參將銜實授游擊。家裡老人要照看,你也讓些功勞給別人……」王吉保似乎沒聽見福康安這些話,依舊懵懂著喃喃自語:「怎麼會沒有我?這可真是奇怪……爺會挑不中我王吉保?」福康安正為難,東邊隊列出來兩個人,一個老年人白髮蒼蒼,是個瘸,卻攙著一個中年人過來。中年人傷殘得厲害,一隻眼瞎了,兩條拐杖支著一條,一隻胳膊沒了,空袖子斜吊著,瞎眼的左半邊臉幾乎就是一個疤,暗紅閃亮煞是嚇人——紀昀都認識,一個是傅府老管家老王頭,一個是王吉保的父親王小七。

爺倆相扶將著,拐杖敲地篤篤作響過來,到福康安面前站定了。老人巍巍的,凝視著福康安,許久才道:「主子,太老爺老公爺待我一家恩重如山,吉保怎麼可以不去呢?老爺要在,能不讓他去麼?……吉保過來扶你爹,我給主子下跪……」說著,吭吭地咳。

「別……別!」福康安淚水奪眶而出,聲音也得厲害,見吉保過來,喳煞著手遙遙虛扶著,說道:「攙你爺你爹回去……放心,我帶吉保去就是了!」看著祖孫三人緩緩退下,福康安倏地轉上月臺,說道:「奴才像奴才,我這主子更要像主子!仗有的打的,這是皇上給我的話,你們賣命陞就有的是機緣!」他揮手大喝:「還是老規矩!跟我去的,家屬月例加雙倍!傷殘的陣亡的出奴籍,按軍機恤之外,賞銀子賞地賞房宅!——我們傅家奴才,要打出總督巡,打出一斗三升芝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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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中發出一陣輕微的鼓噪歡呼聲,人人眼中熠熠放,興得捋胳膊挽袖子掌,連沒有挑中的人也都一躁脹,跺腳掄臂躍躍試。接著福康安命眾人孝服,頭上一蒙黑紗,葛逢帶人抬了兩個大木箱,三十一支鳥銃都是剛剛啟封,烏黑鋥亮的烤蘭放著幽明的,連黃油也不就裝備下去……福康安自己也換了裝,頭上一頂金龍二等國公朝冠嵌著四顆東珠,四爪團龍蟒袍裹著英武的軀,外罩石青馬褂,腰間束一條四塊玉版鑲貓睛石玄帶子,懸著明黃流蘇賜倭刀——是乾隆早就賞給他的——最出眼的是腰間還斜挎了一支帶子的鑲金鳥銃,長只有二尺左右,還有一串銅子彈,黃蛇一樣隨腰帶盤著:這件別說長隨們,連紀昀也是頭一回開眼……噼里啪啦一陣刀劍撞聲響過,重新列隊,滿院里已變得殺氣騰騰。福康安馬刺踩地嘰叮作響,向紀昀略一點頭,臉板得鐵青,大聲道:「請紀大人訓示!」

「我只說幾句。」紀昀向前站了一步,不知怎的,在這群「虎狼兵」面前他有點心怵,但很快就平靜下來,「哀兵必祥!傅公英靈在天,看見小公爺如此神武忠義,看見家人如此爭氣,必定——佑護你們!自古將相無種,功名自個掙。傅公一世英名靠你們承繼發揚,小公爺文武雙全戰無不勝,一定會帶著你們打出威風!」他話音一落,福康安帶頭,滿院響起嘩嘩掌聲。

乾隆皇帝此刻在養心殿召見黃天霸。他沒有坐東暖閣,端肅冠在正殿須彌座上批奏摺。見黃天霸戰兢兢進來,出一個指頭點了點下面椅子,說了句:「朕批完這件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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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天霸覲見乾隆,從來都是隨班朝見,一聲招呼上去,一個手勢肅然退下,在養心殿單獨召見還是頭一回。他的神肅穆裡帶著惶,矜持中又有幾分寵若驚,竭力鎮定自己,站在一片金碧輝煌的殿心,似乎有點不知所措。猶豫了頃刻,無聲跪了下去,眼睛不時用餘掠一眼專心致志秉筆疾書的乾隆。直到乾隆放下硃筆,深深叩下頭,不抑不揚唱道:「我主萬歲萬萬歲!」

「起來吧。」乾隆隨隨便便說道,「賞你那邊椅上坐了——上茶!」這才認真打量這位江湖奇人。只見他猿臂豹背,長方臉上五綹髯掩著一張闊口,雖然五十多歲的人了,一雙眼閃爍爍仍是瑩瑩,兩道劍眉直向鬢邊剔去,似乎仍舊一錚錚勁力用不完。雖然坐著,渾手拿得讓人看著替他擔心——屁挨椅邊只可半寸,子又又直著,雙手居膝不——這樣「坐」法,換了誰也準鬧個仰八叉。乾隆笑道:「你這樣坐不用,既然賞座,就不妨大大方方坐了,恭敬不在這上頭。」

「回萬歲爺,奴才這麼著坐慣了。」黃天霸認真地說道,「奴才武林鏢行人家,門就是這份坐功。徒弟們見奴才是這樣,奴才見皇上更不敢真坐!」「這是曲不離口拳不離手啊!」乾隆也就不再強他,換了話題問道:「聽說你和高恆是連襟?有沒有的事?」黃天霸了一下,忙欠欠哈腰回道:「回萬歲爺,高恆和奴才無親,不過這話事出有因。當年為六十五萬兩皇綱被劫,是奴才和高恆共同押運,山東和一枝花手,高恆和奴才同辦一差。奴才人馬氏的姐姐和高恆有染。高恆犯罪伏刑后,是奴才收,馬氏姐姐由奴才贖出來削髮為尼——有這些過從,怨不的大人們疑心。皇上既下問,奴才不敢有半分欺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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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凝視黃天霸移時,徐徐說道:「你是個忠誠人,這些朕都知道。沒有干係——濁者自濁,清者自清麼!就為高恆收,有人說你與他狼狽為一丘之貉,朕說黃天霸不同別的,他有他的義氣道理,他在綠林替朝廷辦了多事,你們辦得來?他現是伯爵,將來辦差立功,侯爵公也賞得——說這些話你別心裡去。有朕在,沒人能害你。」

黃天霸一生功業幾乎都是附著在劉統勛父子上,劉統勛猝然故去,劉墉雖乾隆信任,但位一直不夠顯赫,他一個鏢行出的偵緝捕快,一路封到伯爵,文瞧不起武不服氣,失卻靠山立時就有四邊沒著落的味道,聽來多閑言碎語,不但自己吞了還得約束門人徒弟忍了,聽乾隆這麼一席話,滿肚子委屈,無奈彆扭頓時一化為淚,悲酸涌心不可自制,就椅中子一伏跪在地,已是哽得渾搐,痛切說道:「奴才的心天知道,天子才知道!奴才這就知足……萬歲爺這麼著呵護周全,奴才還有一把子氣力。只可拼了命報效就是了……」

乾隆示意蘇拉太監扶起他來,擰乾巾讓他拭淚坐定,待黃天霸平靜下來才說道:「朕告訴你,不要這麼氣短長。劉墉進軍機大臣的旨意已經下了,你還聽他的差遣——這就有差使要你辦,只是聽說你的徒弟們傷殘很多,又怕——」

黃天霸像一隻聽到主人號令的獵犬,立刻又坐正了子,目炯炯盯著乾隆,說道:「他們那都是病,哪裡就慣得不能辦差了呢?奴才下頭十三個徒弟,拿一枝花死了一個,大徒弟中風,又是個斷。還有個小徒弟跟了十五爺去,其餘的都用得。萬歲爺差遣,水裡火里,不能有半點含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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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就是那個『人子』,也是你徒弟。」乾隆一笑即收,神氣又復嚴重,說道,「這就有一件差使。十五阿哥現在山東平邑一帶,那縣裡已經了,恐怕有些意外,福康安這就出兵征剿,又怕聯絡不上,朕的意思要有人去護持十五阿哥。既然如此,差使就給你了。」

「奴才親自去,萬歲放心,只有奴才死的,傷不了十五爺半!」黃天霸慨然說道,「徒弟們都去!」

「不能都去,」乾隆說道,「正月十五臨近,李侍堯要在京師破案。有你去朕就放心。料有你在,就沒人能傷朕的兒子。」

有這樣一句話,黃天霸已是十二分滿足了,他篤定地沉片刻,說道;「奴才帶梁富雲去,他在山東人頭,先號令綠林裡頭留意不許殺人,我再從容尋找。」

「這個由你,去了先見見劉墉。有什麼計議由他奏朕知道。」乾隆想想無可吩咐,半晌說道:「你下去吧!」

看著黃天霸卻步退出殿去,乾隆不勝疲倦地噓了一口氣,皺眉站起來,見窗外天已經黯淡,小太監抱著蠟燭正往各房分發,過王八恥道:「這會子福康安只怕就要上路了,你騎馬再到傅府傳旨,福康安和劉墉各賞一襲猞猁猴絨披風,要明黃掛面兒的——再到皇後宮去,知會今兒個陪了老佛爺一天,勞乏了,朕今兒翻陳氏的牌子,就不過去了。」說著,王廉便過來給乾隆加了披肩。幾個太監夾護著乾隆徑往陳氏住的建福宮而來。

建福宮在養心殿的西北方向,和皇后正居儲秀宮平齊隔院,中間只有個咸福宮。咸福宮是順治廢皇后博爾濟吉特氏所居,沾了這層晦氣,建福宮這一片都被視為「冷宮」,連太監宮都繞著走,更不用說后妃嬪這些貴人,是城西半最荒僻的地方。因咸福宮荒置數十年,宮門長年封鎖,宮野蒿草叢生,狐獾鼬鼠出沒,還出過蛇傷太監,夜間時聞狐鬼啾啾,天一黑便人跡斷絕。陳氏在乾隆眾多嬪妃里位置中等,「聖眷」算是好的,和顒琰母親魏佳氏也不差上下,偏是格恬淡灑,從不和人爭房。別人都爭著趕熱灶窩,著往坤寧宮鍾粹宮儲秀宮偏院廂房裡住,卻選了這塊清凈地兒——抱了這個「不爭」的宗旨,且又隨分和氣格兒開朗,滿宮裡燕妒鸚忌此喜彼怒,只得了人緣兒。一行人穿過一帶沉沉暗幽幽的巷道,後頭幾個太監一路嚇得不敢回頭,跟著一步不拉進了建福宮大門才算定住了心。乾隆卻似興緻頗好,見守門太監要進去稟報,笑著一擺手獨自進了殿門。

這是兩明一暗三間小殿,已經掌起了燈。外殿北牆下一座大木榻上盤膝坐著陳氏和烏雅氏,四隻縴手在聚耀燈下翻繩兒,玩得聚會神,竟都不留意乾隆進來。恰烏雅氏翻出個新花樣來,四指挑著八紅絨絨,繩兩頭粘,中間還挽起一個紅結,烏雅氏見陳氏面,掩口兒笑道:「這『二龍戲珠』。」努著指指中間的「珠」說道:「二八一十六,中間這紅珠子是十六條線攢起來的,單用手拈不起來——用小指挑起結上頭兩,用牙咬定了,其餘兩手八指各自勾開,反掌向外拉,它就開了。」陳氏笑道:「這會子已經看暈了眼,哪是哪的,頭緒都分不清,哪裡用牙咬,手指頭又該勾哪呢?」烏雅氏笑道:「聽皇後娘娘說,您還是咱們『開一把抓』呢——來,把繩兒套過您手上,我來開!」陳氏答應著遞手過去,半空里忽然停住了,看見了站在榻前的乾隆——就榻上雙膝跪起,呆愣愣笑道:「主子來了!」

「朕看你們多時了,好一幅《人燈下開圖》!」乾隆笑道,「這個二龍戲珠果然繁複難開。來,繩兒套朕指頭上,你來翻開看。」說著過手去。烏雅氏便也半跪起手過來,小心翼翼把套在四指上的繩套兒往乾隆手上遞送,無奈乾隆的手比大了足一倍,又有意無意往手面上磨蹭,烏雅氏面熱心跳,手哆嗦著左右套不上,陳氏笑著幫忙取繩兒套指,忙了半頓飯時辰才將「二龍戲珠」換到乾隆手上。兩個婦人已是忙得鼻尖上沁出細汗來。

接著便是開,乾隆手大,八繩套上才看出來,中間線只余了四寸長短,又要手勾又要口咬,烏雅氏直是個「掩面」形容兒,連手帶頭被乾隆「掬」在捧里開那。烏雅氏好容易將線頭咬在口裡,雙手向外扯線時,忽然覺得乾隆手指頭在上按了一下,格地一笑,扯開,中間只剩了兩線擰一條,烏雅氏左右掌前各纏結出兩個「紅疙瘩」來——已是散了。

「這是什麼?這是二珠戲龍!——虧你說……」乾隆鼓掌大笑,「還傻乎乎含著繩兒作什麼?你們兩個這麼面跪在朕跟前真是逗人……」二人這才笑著下炕。陳氏命人端炕桌擺果子上茶,烏雅氏嗔道:「主子的龍手太大了麼……」乾隆本來已經住笑,聽見「龍手」二字又復大笑,說道:「你自己吹了牛,怪朕麼?」陳氏道:「那年傅六爺府選家丁,有個十一二歲的頭小子應招。福康安嫌他子單薄,隔過去了不要。那小子指著幾個家人說:『四爺,他們帶繩子杠子刀,是要殺豬麼!殺豬要五個人?我獨個兒就辦了!』說著奪過一杠子一把刀,兩手背抄著到豬圈裡。福康安也就跟上了,那小子指著一頭大豬說『就這畜牲不?』見康兒點頭,不言聲過去,冷丁的一杠子揚起打下去,那豬哼也沒來得及哼一聲就四蹄翻過來。這小子接著一刀攮進豬脖子里還沒到刀,連打帶殺一眨眼工夫就了賬了……」

說得繪聲繪,乾隆和烏雅氏都聽了神,烏雅氏剛要問「後來呢」,陳氏又道:「那小子一臉神氣,放開刀瞧著康兒,雙手拤腰說:『四爺!怎麼樣?夠份子麼?我——』話沒說完,那豬『哞兒——』一聲長嚎,四蹄子『兀』地撐起子,脖子底下帶個刀『忽』地竄出豬圈,一邊兒一邊跑,把王吉保也拱了個仰八叉,滿院子長隨掂杠子攆,一路都是豬,淋得地下都是——原來這孩子就是屠戶家出來的,鄉里的豬小,傅家這豬足有三百斤,照他老法子這麼著殺自然是不中用……不過他自吹牛,康兒還是賞識他,到底還是收用了……」陳氏說著便笑,烏雅氏笑得捂口兒,「殺個豬也主兒說得一波三折,主兒真好剛口!大正月里說得乎乎的,也不怕主子忌諱……」乾隆笑道:「這有什麼忌諱?殺豬(朱)朕才不忌諱,多姓朱的朕都殺了。明朝錢塘江鬧朱龍婆[1]

,皇上姓朱,奏摺子里不敢講『殺朱龍婆』,只好說『黿』(元),下旨『狠狠地殺黿』,下頭髮兵把黿殺得乾乾淨淨,朱龍婆卻安然無恙,該吃人還吃人,該咬牲畜還咬牲畜,竟是鬧個不了……」

說笑一會兒三人升榻,陳烏二人在旁伏侍乾隆進晚點,乾隆因問烏雅氏:「你府里去的外多,外頭有些什麼傳言?好的歹的,隨便兒說給朕聽。」

「王爺病得懨懨的,我也不能見外人,聽不見什麼話。」烏雅氏道,「有些命婦進來給我請安,說起傅六爺的病,有些個話……」看了看乾隆,慢慢嚼著杏仁,似乎不在意的樣子,接著又道,「說皇后薨了,六爺要再有個長短,這就是傅家大運消了……眼見於敏中上來,和珅劉墉噌噌兒往上躥,這又是一茬人兒。可不是風水流轉?」

乾隆心裡一,豎起了耳朵:他沒聽見過這話,也沒想過這事,不期自然的,外人已經說出來了——見烏雅氏看自己,掩飾著一笑道:「不妨事的,朕不追問也不計較,你只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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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龍婆:疑即鱷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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