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弘晝目不轉睛盯著乾隆，訥訥問道，「出了什麼大事兒？」乾隆沉重地點點頭，仍回床邊坐了，沉默半晌才說道：「算是不小一件事。還沒有坐定查實——查實了就得廢了這個皇后。我是滿腹的苦惱，也只能在我兄弟這裡訴訴……」說著，便拭淚。弘晝驚悸地了一下，說道：「……皇上，您二十四史……這真的是非同小可！前明四大案里，就有『移宮案』。幾百朝臣齊給您跪到乾清宮，請您收回旨意，您該怎麼料理？冊封廢黜皇后那是震天下的大事，宮闈裡頭有些事說不清道不白，要給人說閑話的……」

乾隆點頭，嘆道：「這些我都想到了，昨晚一夜都沒睡。不見見你，我也無心見人辦事兒。那年，我南巡，你在北京闖宮，救顒琰子母，我還疑你大驚小怪，誰知竟是你對！」因將昨晚建福宮夜審太監的事端詳說了，又道：「家醜不可外揚。但你思量，真有這事，這皇后還作得麼？我……我六十多歲的人了，這麼個離心離德的人朝夕伴著，還要一道兒葬進陵里，得了麼？可是，要抖落出來，也真不敢說『善後』二字啊……」

「聽這些事，這頭髮兒都往起炸……」弘晝已是目炯炯，消瘦的頭顱神經質地抖著，沉默許久，說道，「盡自駭人聽聞。我還是勸您鎮定，千萬別著急上火……」他無力地息了一陣，又道：「清難斷家務事，更何況這是紫城，是天家！唉……皇上，不能忍也要忍一忍，能忍不能忍之事才是大丈夫啊……和太監勾搭我還覺得能容；要是害我的皇侄兒，我心裡的怒恨跟您是一樣的……可皇上，這抖落出來是有害大局的。眼前分太監查明事由，您做得對……要廢掉一是不能有冤枉，二是要看時機——不要用『穢中宮』這個罪名兒。這就要等，等出了別的錯兒，換個罪名整治……」

乾隆沒有說話，弘晝說的這些都是他想定了的，大清早的打駕到和親王府，與其說是來問計，不如說是來「求」。他一肚子的孤寂、沮喪和憤恚像洪水憋得太滿，將要溢出來的海子沖崩回不溢洪不排泄，脆弱單薄的堤岸就會崩潰決洪，把一切都沖得一塌糊塗……經弘晝這一番譬講，和自己想的居然都合若符契，他既自喜「能忍」，又覺得這個弟弟聰敏，能與自己知心換命。見弘晝羸弱命數危淺，不定哪一時就會撒手而去，轉又悲懷不難以自已。傷了一會兒，乾隆說道：「和你說說，我這會子好過多了。人家小戶出了這種事，還能哭一哭，鬧一鬧，砸傢打架寫休書一哄兒算完，我呢？還得裝沒事人，裝個任事不知道的——大傻瓜，還要讓人瞧著『英明天縱』的不得了！」「那是四哥您太認真了……」弘晝用過了勁，變得格外神不濟，耷著單泡眼皮強打神道，「這都是你一輩子沒過人欺的過。鐵門檻裡頭出紙，哪一朝哪一代沒有這種事呢？唉……我要子去得，再頂一回泔水缸，還能幫您一把。可惜是個不了……能在人間再過一個正月十五，我就心滿意足……」乾隆忙道：「別說這種短話。我原也聽你病重，來看看覺得竟不相干。春打六九頭，打了春草樹發芽，一里一里就好起來了。別忘了你是火命，木旺了火也就旺了，要是不要再寒傷風冒的，要信太醫的，別只管搬神弄鬼的折騰……要什麼東西，大只要有，只管派人去取……」說罷含淚起，「我回養心殿辦事去了……」

「不胡鬧，不折騰了，不折騰了，折騰到頭了……」弘晝似醒似夢喃喃譫語，他的臉變得異樣灰敗黯淡，聽見乾隆要走，忽然又睜大了眼道：「皇上——」

乾隆轉回了。

「要片！」弘晝似乎始終心思清明，努著嗓子道，「我這病就打這上頭不治的，十六叔，老果親王，上了就沒個救……葉天士是個神醫，也死在這上頭……這件太毒……太厲害了……」說著，已沉沉睡去。

……一連幾天乾隆沒有離開養心殿。真正撂開了手不理後宮的事，一陣煩躁過去反而提足了神，一頭連連督促李侍堯籌辦元宵太后觀燈盛典，命紀昀于敏中李侍堯召集兵部、刑部、禮部、戶部前會議，直接聽司稟報西部軍事、地白蓮教匪異形，連春日青黃不接時貧瘠地方賑恤種糧牛都詳加研究，又調集新校的《四庫全書》，耳中聽政務，筆下手不停揮批摺子寫詔書，連原來積得幾尺高在養心殿里的閑案、不急之務都批了出去。又推「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詔令大酺天下，六十歲以上老人元宵節每人一斤一斤酒一串錢，所有鰥寡孤獨廢疾人等分發口糧一斗，以示孟子「與民同樂」之義。乾隆平生勤於政務，但像這樣無晝無夜坐在養心殿心無旁騖批摺子見人毫不倦怠，還是頭一回。兩個軍機大臣跟著手忙腳，六部里也是人仰馬翻，乾隆借公務排遣積鬱，忙得興起，也就忘了心中苦惱。

正月十四中午，阿桂返回了北京。聽說他遞牌子請見，乾隆竟不自騰地下炕，指著外頭道：「快進！」片刻之間，他高興得臉上放，悠了兩步，又覺得自己有些失態，端了茶杯坐回炕邊椅上，啜著茶靜心專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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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牌，一種紙牌遊戲，常用來占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