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史大夫孟棘皇帝隆恩，離京之日賜有旌節符璽，駐蹕漢源得以專制京畿①六府軍事。因拿獲賊黨名冊，便改了白龍魚服，於漢源縣署建節特，樹六纛②，以昭天威。自個也服紫佩魚系金玉帶。煞時氣象大變。

狄公則小心服侍左右，以犯份助孟棘—一收捕黑龍會孽黨。只三四日便擒捕了五百來人；還牽涉河北、河東兩道。一時如端午裹粽，一串一串牽進了各縣府的衙牢。釘了死枷，等候押赴京師行刑。——康仲達也招出了縣衙里潛伏的典獄，正是毒殺萬一帆的兇手。——一時風氣整肅，綱紀大張。

五日後大功告，涇北方面也收降了天罡將軍全數人馬。孟棘飛奏聖上，聖上嘉許，詔命盂棘回京，復狄仁傑職，以示恩眷。

狄公復職第一日便與梁貽德、韓垂柳主婚。韓詠南心中樂意，早備下厚房奩③。一對新人，誰不喝采？梁貽德帽金花，披紅錦，雕鞍駿馬迎娶。一時賀客如雲，紅事熱鬧，自不必說。

第二日開斬祿。祿先押赴木驢上，滿城號令。一時漢源城裏萬人空巷，皆來法場觀看，並慶賀縣令復。法場上披紅掛綠，十分新鮮。

狄公則耳熱眼跳，心起伏，思緒不寧。——黑龍會孽黨謀逆巨案，幸孟棘運籌帷幄，不刀兵，便一鼓平。但畢竟牽涉人夥，五百犯人押赴京師，因是有去無回，盡作異鄉冤魂。翌日狄公又親設神壇醮④齋祈福。午膳后，便約了洪亮、陶甘、喬泰、馬榮四人同去南門湖上釣魚。

喬泰、馬來早備下了釣竿、綸、魚簍、蛐罐。一條平底小船載了狄公五人盪自湖中央。

南門湖上日璀璨，浮耀金。五人戴了斗笠，慢慢將船泊在水中，任其飄搖。各自理了綸，坐船頭船尾靜心垂釣。

狄公約定：每人釣得一條魚時，方可說話。喬泰、馬榮雖不耐靜，也只得屏息觀水，冀得上鈎者。——洪亮、陶甘也有許多話頭想問，此時也專志凝神，只顧釣魚。

突然喬泰驚一聲。原來一尾桌面大的黑水怪出一下背脊。馬榮趕去，心中明白，那是一種水中的巨黿，喜食葷腥。馬榮江淮間長大，故能識得許多水中掌故。

狄公看得分明，心中也起驚疑。失聲問道：「這水怪可吃人？」

馬榮笑道：「這是一種黿鱉，並非水怪。不食生人，卻食死。」

狄公哦道：「原來這寶貝專吃死，難怪乎淹死在南門湖的從不見浮起。都是它們吞食了。」

陶甘也笑：「老爺開了，沒釣著魚先說話了。」

狄公哈哈大笑。「該罰，該罰。——今日約你四人來此，豈獨意在魚耳。」

洪亮道：「我們正有許多疑問要請教老爺哩。譬如，老爺如何判斷出劉飛波是黑龍會魁首？他又為何要殺梁老相公，冒名頂替？」

狄公道：「劉飛波膽識過人，有異志。加之科場失意，連連落第，更積恚忿⑤。後來雖經商致富，但賊心未死。他在長安時偶爾聽得人說及漢源韓士行止，慢慢訪知他家府第佛堂曾建造有迷宮室。——當年韓士正是從京師雇的匠工，故未兔傳下話柄。韓士為防兵燹⑥戰，作避禍遠計，在室還儲下大量金銀財，以備不測。又一日，劉飛波在京師一家舊書坊購得韓士編纂的那冊《妙奕搜錄》，書中暗示開啟佛堂地宮的訣在末篇棋譜殘局中。當時劉飛波只是好奇而已，並未認真。

「是時河東晉州屢有地震，太白晝見，隕石十八下馮翊府。五行迭有異象，一時謠諑蜂起，劉飛波便蠢蠢，自謂於象數，通天徹地，謀大抒懷抱，以圖僥倖。遂自稱是劉黑闥後人，仰觀天象，言鬥牛之墟有龍文五彩。豎起黑龍會逆旗，復燃死灰。又招納人馬，購置兵甲杖，聯絡地方，一時散盡了他的家業財產。

「這時他想起了韓府佛堂室所儲藏的金銀。他從京師走轉漢源，佯為經商，實則訪韓。很快他與韓詠南有了深，慢慢又探得韓詠南雖是韓士之後，卻不知佛堂室事。——原來韓士死的突兀，未及與子孫明言細說。只傳下祖制，後花園佛堂晝夜不閉，燈燭不滅。

「劉飛波放棄了拉韓詠南伙的計劃。他知道韓詠南為人迂腐正經，守舊古板。必不肯參與謀逆。遂獨個細研那殘局棋譜，竟很快解破訣。——一夜，他佯醉借宿韓府，夜深人靜時佛堂金牒玉版前嘗試了十七字謎，果然靈驗。他了室，攫獲了儲備箱篋⑦的全數金銀，大喜過。——腰囊厚，遂反志愈堅。

「於是劉飛波在韓府與梁府間買了地皮，築起宅邸。又手在府中後花園假山、書房兩挖地道通韓府室，並殘忍地殺害了雇來的幾名匠工。——我與陶甘在那通道中見到的幾骸即是。」

「劉飛波將韓詠南的佛堂下闢為黑龍會巢，自有高見。一來韓詠南本人不知，不會風。二來韓詠南漢源大宦紳，累世清白，府不會疑心，十分穩妥……」

洪參軍忽問：「那麼，劉飛波怎的對梁老相公起殺機？」

「劉飛波為了廣納叛眾，招兵買馬，很快將韓士箱篋中金銀揮霍一空。橡樹灘天罡將軍那支軍馬便是劉飛波慘淡經營糾金籌辦的。這時他又想起梁大的巨額家業田產。因為宅邸毗連⑧。劉飛波很快弄明白了梁大的心脾氣並探得梁府產業帳目巨細，便派萬一帆以高利貸相，說服梁大變賣地產。買主以金銀支付，轉折發放債利。只說地產價看賤，不如金銀放利合算。梁大年邁昏聵，便被萬一帆牽著鼻子，變賣了大半家業。折金銀放債契，每月獲利甚巨。」

「劉飛波只支付了一二個月的巨利，便覺拮據難支，遂殺機。一日將梁大騙至後花園假山殺害一兩宅本有便門相通，神不知鬼不覺。——又將拖地室暗道。陶甘，我們在通道見到的那未朽老，正是梁大。借地道之便，劉飛波遂自扮梁大，瞞人眼目，擬茍且到反叛舉事之日。——這時分已不便，故劉飛波索興『潛逃』，一個心意串扮梁大，坐梁府指揮大局。」

「正當劉飛波算盡機關，做他貴不可言的好夢時，他的生活里闖一個非同尋常的人。」

「誰？」四人不約而同問。

「杏花。」

「杏花？楊柳塢那個舞姬究竟與劉飛波有何干係？」洪亮不解。

狄公捻須微微一笑，突然用力提起釣竿，只見一尾青鱗閃閃的大鯉魚上了鈎。甩在船板上跌的不已。喬泰、馬榮搶上捉住，了鈎餌，放魚簍。

「果然還有上鈎的。」

狄公笑了：「劉飛波也有點象這尾大鯉魚，被杏花釣鈎鈎住了，翻騰起不小的浪花。」

喬泰道：「可最終卻被劉飛波殘殺。端的可憐。」

狄公點點頭：「黑龍會勢力曾在晉州平郡潛伏。那裏有一位姓范的員外，陷賊黨，後生反悔，擬向府告。不料行事不慎，泄風聲，被迫自盡。——臨死前向妻兒吐明衷曲由，抱恨終。范員外的兒有志為父雪恥，遂自賣為，安頓了老母弟，隻轉長安賣來漢源楊柳塢。循父親死前吐線跡，尋著了黑龍會首魁劉飛波。——這子名范來儀，即是杏花。假獻殷勤，幾番周旋，遂得劉飛波歡心。一時切意綿，十分綢繆。」

「劉飛波陷網，不能自拔，寫了許多書信與杏花。又不願落真筆跡，鬼使神差竟襲用了綠筠摟主的雅號，又刻意摹仿梁大賬冊上樑貽德的字跡。」

洪亮問：「劉飛波怎會想到用『綠筠摟主』四字落款？須知這是江璧的雅號，他如何深得？」

狄公道：「我道他鬼使神差便指此。我們知道杏花與劉月娥面目酷似，劉飛波十分溺自己的兒，他與杏花的多還羼⑨有一種變態的異跡。這也是杏花得以如願的天機。——劉月娥與江秀才相，又得江秀才詩賦書信，劉飛波豈不知綠筠摟主的雅號？出於變態的心機，他便襲用了這個雅號。」

「且說杏花不時從劉飛波裏探得黑龍會的種種。一日酒醉時杏花又問黑龍會巢，劉飛波泄道，在棋譜殘局中。杏花再問備細，劉飛波警覺，一時搪塞過去。翌日酒醒時，劉飛波對杏花起了疑心。反覆思索，不敢遽⑩斷，便暗中窺察。——接著便是南門湖花艇上筵請我的一幕。劉飛波從杏花態懷疑杏花向韓詠南泄了黑龍會，故出了威脅劫持韓詠南的事。據此又可斷定，韓詠南是清白的。當然他萬萬沒想到杏花當時是故作姿態正與我告哩。」

陶甘問：「老爺又如何得知康仲達也是賊黨頭目？」

「康仲達唆使其兄康伯年借貸巨金與萬一帆，並自願中保，便是明證。萬一帆借貸金銀全是劉飛波一手策劃，與梁大賣地產同然。——我又探得王玉玨也是與劉飛波往後才債臺高築，故又斷定王玉玨也是黑龍會頭目。」

馬榮問：「劉飛波為何要我死杏花呢？」

狄公曰：「劉飛波因為事先已對杏花起了疑心，故步步留神，暗中窺察。我頭裏一直以為殺人者必是當場在我們前後聽得杏花的話，故遲遲未能尋出這個人來。早是陶甘的話提醒，從態也能判斷出說話的容。想來這劉飛波也有與陶甘一般的奇異本領。當然話不可能—一拍合，大致容果然不謬。」

「劉飛波當時立遠已見杏花神不比平時，又從杏花之判斷出杏花的反叛。思前思後，方知上當弄。一時恚恨沖盪，頓生殺機。」

「當時花艇上人來人在，只不知劉飛波如何下手的？」馬榮又問。

「劉飛波決定殺杏花，意在示威，暗中警告黑龍會的對手。杏花舞罷離開軒廳后，彭玉琪子不適，劉飛波乘機陪侍彭玉琪也出軒廳，走到花船的右舷攔邊。他見彭玉琪嘔吐不止，披了黑油氈迅即繞至左舷后廂梳妝間，從窗外向杏花招手。杏花出來后廂，心中有疑。劉飛波將引至中艙僻靜無人，突然用銅香爐猛擊頭顱，又將香爐塞衫，拋人湖中。見四面並無人，心中乃安。又潛回右舷，扶定彭玉琪回軒廳。自以為鬼不知神不覺，沒料到杏花不沉。——那役工不是說，彭玉琪嘔吐時，邊上並無人服侍。」

「翌日一早偏偏又聞報劉月娥半夜猝死在房。於是深仇大恨又齊集於江文璋上。並臆想是江文璋垂涎月娥姿，弄出人命。——他一日裏失去了杏花、月娥兩，已經神志瘋狂，不可遏止了。」

「他來衙門告江文璋，固為報月娥之仇，也有意衙門視聽，攪騰府，便利反叛謀。為雪杏花之恨，他將韓詠南綁架了抬進一庭轎在自己府第耍弄半日，又拖地道室訊問，才算罷休。——識破這層機關也是緣了陶甘的提示。正與韓詠南吐訴的行蹤相符。」

陶甘得意道：「正是這時劉飛波覺察到府懷疑上他，便索興殺梁大，造出潛逃跡象，一來躲了利金，二來化裝充扮梁大坐室指揮。」

狄公點了點頭，接道：「萬一帆被捕時還有恃無恐，但一聽得劉飛波隻潛逃，多年事業毀於一旦，便覺絕。有心向我吐實，不意被衙中那典獄毒死滅口。而王玉玨、康仲達兩人見劉飛波不敢形，便也自拿章程，意在奪柄。王玉玨潛室擬取走黑龍會行細則與賊人名冊，不料劉飛波早有防範，數日前已將那錦囊文書瞞過梁大移梁府，藏在涼軒的金魚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