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抄檢
此事過後,坤和殿的小侍們著實老實了許多,跟在太子邊的小侍也不再炫耀和述說太子邊的事,閉了。過了十多天,傅雙林在書堂又看到了王選,整個人已經失去了從前那活潑機靈,而是一死氣沈沈,也不肯再和他們說話,依稀聽說他被退回務司後,被安去了寶鈔司,寶鈔司掌造細草紙,雖然不好聽,到底是四司之一,掌著資,多有點油水,也能學門手藝,比八局裡的浣局總好多了。聽說是他書堂績不錯,雖然被攆了,到底還是被選了四司,這讓傅雙林心裡多好了些。
畢竟那還是個孩子,有些自作聰明,偏偏撞到了正打算殺的上頭手裡,大干戈了一場,用來敲打他們這群猴子,果然駭得他們肝膽裂。
第二次月考剛結束,京城裡下了第一場雪的時候,又發生了一件事。
抄檢大觀園,是傅雙林前世的世界裡紅樓夢中膾炙人口的一齣戲,然而當這齣戲發生在自己上,那就和紅樓夢裡那些丫鬟們一樣,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厄運。
這是一個寒冷的深夜,玉溪院裡忽然被燈火照亮,所有在沈睡中的小侍們在執事太監的呼喝下趕到了院子中央,站在了寒風裡,惶恐地面面相覷,不知道這次又是誰倒霉,傅雙林看到那三個選在太子邊早福幾個,臉刷白,子微微發抖。
檐下走廊裡已放了張暖椅,張宏靠在上頭,披著大氅,手裡擁著手爐,眼睛半闔著,腳邊放著兩隻暖爐,又有個小侍侍立一旁替他煮著茶。
院子裡雀無聲,只聽到屋子裡有人打著燈籠翻抄,不時有箱子裡嘩啦啦倒出來的聲音,遠風聲淒厲,雙林聽到邊孩子牙齒格格打架的聲音,他這些日子天天做瑜伽,子倒是比從前好了許多,方才雖然被人呼喝著起來,到底不是真正的孩子,仍然沈著地拿了件棉袍套在了上才下了床,蹬了棉靴才走了出來,有幾個孩子想必慌了手腳,只是穿著中,已是冷得瑟瑟發抖。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執事太監們從屋裡走了出來,手裡拿著托盤過來呈給張宏看。
張宏微微睜了眼,看了看托盤,先拿了一雙棉來看了看,上頭的針線十分鮮亮,張宏笑了笑問:「這是誰的子?」
小侍們靜了靜,一個小侍出了列,抖索著跪下道:「是小的,銀作局的桂花姑姑給我做的子,原是看著同鄉的份兒上做的,並無別。」
張宏笑了笑道:「是劉英啊,宮規止私相授,你記得吧?」
劉英抖著嗓子道:「奴才從前和桂花姑姑認識的,天涼了,桂花姑姑也說宮裡這樣的事兒多得很,並不打……」
張宏又笑了笑:「不打?今兒一雙子,明兒一雙鞋,後天一件裳,你們是伺候貴主子的!誰知道里頭夾了什麼東西?前朝就有皇子讓人帶了天花的痘瘡進了院最後染天花夭折的,伺候的幾十號人統統打死,你說打不打?」
劉英幾乎不過來氣,跪著磕頭道:「公公,小的再也不敢了!求爺爺繞過小的這一次!小的再也不敢了!」聲音已全是哭腔。
張宏看了眼他們這些小侍:「宮規一條條,都是你們背順溜了的,進了書堂,又有先生們日日教著你們懂道理,這些宮規,難道只是背著好聽,顯擺你們記好的?這得記到心裡,否則一不小心就是命都沒的事兒!」
小侍們都屏住呼吸,唯有劉英嗚咽的聲音,張宏淡淡道:「下去收拾吧,明兒就回務司去,這兒你是住不得了。」
劉英磕了幾個頭,抹著眼淚回了屋裡。
張宏又看向拿托盤,揀了揀,揀出了一疊紙出來,上頭卻都是寫著字的紙,他打開看了看淡淡問:「這是誰的?」
下頭沈寂一片,張宏又瞇著眼看了眼:「這是太子的字兒吧,我記得主子的字不要的是都要燒掉的。」
侍裡的李君抖著腳走了出來,傅雙林聞到了一尿味,看過去看到李君的子已是了一片,他直接跪到在了地上,哭道:「這是殿下習了覺得不好扔了的字,是小的不對,小的看太子殿下寫的字好,就想著反正殿下都扔了,拿回來臨一下,學好字了便悄悄兒的燒掉,從小家裡就教俺敬惜字紙,俺看著太子殿下的字實在好……捨不得燒……還有這紙邊兒上還有許多空白,可以用來練字……」
張宏似笑非笑:「是了,雜家記得學堂裡的先生也誇過你的字寫得工整,可惜神不夠……可惜啊,李君,你說你怎麼偏偏就犯了這樣的大錯呢?私匿主子字紙,你知道罪可當謀反麼?」
李君整個人都癱了下去:「小的真的只是想臨一臨字兒……」
張宏淡淡道:「今兒你也說喜歡主子的字兒,明兒他也說喜歡主子的字兒臨一臨,主子的字兒都流出去了,被人拿去偽造造主子的筆跡、書信,你說,這是不是給主子招禍,當不當千刀萬剮的罪?你這可是闖大禍了,連雜家都不敢定,得呈娘娘千歲定奪了——來人呀,先押到暴室關押著,明兒再呈報娘娘。」
李君整個都發起抖來,忽然暈了過去。
不過是個孩子,傅雙林看著地上癱的李君被人拖走,心裡木然的想。
張宏雙目仍然瞇著,慢條斯理地檢視抄檢出來的東西,有攢下來的點心,有私底下託人買進來的宮外的雜,甚至有從殿裡拿的佛手,想是喜歡那香味……到底都是些孩子,然而這都是罪過,主子沒有賞的,私下收的,那都,都被一一拉出去按在檐下長凳上打板子。
一貫活絡的柳青都因為被發現了三皇子吃剩的桂花水晶糕被拉出去敲了十板子……那桂花糕半層是白的糕,半層是晶瑩剔的果凍一樣的糕點,裡頭凝固著細碎的金桂花,桂花和牛的香味混合在一起,迷人之極,雙林是在後世吃過的,所以並不覺得稀罕,柳青卻是盯著那水晶糕許久,原來藏了塊,卻沒捨得當時就吃,留下了罪狀。
侍們打板子是不子的,只是那些半大孩子們個個都面白氣噎,眼睛紅腫,彷彿真的犯了多大的罪,打完以後還痛哭流涕地跪謝。
只能慶幸傅雙林到底不是個孩子,又生潔,因此並沒有和他的同仁一樣,收集什麼東西。
只是張宏從托盤拿出一塊掌大的鵝卵石出來,倒是楞了下,問道:「這是誰的?」
傅雙林心下了,走出去躬行禮道:「是小的。」
他年紀尚小,量未足,走出去臉上仍然一團孩氣,張宏拿著那鵝卵石在手裡掂了掂,笑道:「你收著這石頭做什麼?」
傅雙林垂眸道:「小的白日課堂習字,恐晚上忘了,專門在花園裡找了塊石頭來,蘸了茶水在上頭練字。」
張宏一怔,又看了眼他,笑道:「怪道你年紀小,先生們卻說你記心好,字也寫得不錯。」
傅雙林躬道:「公公過譽了。」一個多字也不再多說。
張宏瞇著眼上下打量他:「怎麼養這樣一副老樣子的。」一邊揮手道:「下去吧。」
傅雙林回到隊伍中,看到隊伍里只剩下了寥寥可數的四個人,除了自己,另外三個都是年紀較大,平日裡一向沈穩謹慎的。
都理完後,張宏道:「天意從來高難問……伴君可不是件簡單事兒,貴人也不是這麼好伺候的,今兒算是給大家提個醒兒,別將來稀里糊塗丟了命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兒,都回去歇下吧。」一邊懶洋洋地站了起來走了出去。
傅雙林回了屋裡,窩進了床裡,心裡卻一片冰冷,作為一個曾經經歷過一世的年人,他如今已是明白了他們這一群小侍,從務司開始就已層層篩選,第一關不過是面貌語言關,這之後王皇后的問題、在坤和宮貌似寬和的跟班、在書堂的學習乃至一舉一,都在上面人的觀察考核、敲打警告中,一層層的篩選調教出最為合適的——奴才。
傅雙林從來沒有這樣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如今的境,他在了被窩裡,手腳冰冷,心頭冰涼一片。
天亮後他們如常去了書堂,被打板子的孩子們有些轉天就發了熱,畢竟寒夜裡又嚇又凍的,張宏倒是傳了大夫來看病,只不讓到前頭去,一兩日後退了熱,倒也如常當差,卻比往日更謹慎小心了。
而出人意料的是,人人都以為肯定要沒命的李君居然回來了,整個人瘦了一圈,雙眼深陷,卻閃著激的芒,有人關切地問他,他熱淚盈眶地噎:「太子殿下聽說了我的事,和皇后娘娘說那些紙是他賞我的……娘娘聽了還賞了我驚的銀子。」
眾師們都嗟嘆不已,既為李君慶幸,又暗嘆太子仁德,李君更是一副為太子效死的神態。
唯有傅雙林心下明了,私匿主子的字紙可大可小,死李君或者重重懲戒自然容易,但李君書堂績頗優,並非一無是,於是先由張宏出面,將李君打萬死不複的境地,那一個寒冷的冬夜,被押暴室裡的孩子必然是驚嚇加地度過,然後太子一句話便將李君從這樣的境地解救了出來,從此便得到了李君的死心塌地。高高在上的皇家,要收複忠心奴才,自然有的是手段和辦法。一國之後為自己年的太子打算,自然是殫竭慮,周全萬分。
這以後,還會有無數的李君,死心塌地忠心耿耿地在年的太子邊輔佐,或為奴才、或為謀士……
也許太子是真的憐憫,也許是皇后給太子的心安排,無論如何,他們作為這座宏偉宮城最低微的存在,螻蟻一般的存活於上位者的一念之間,這殘酷的一課同時將這事實展現在了他們的面前。書堂裡,有些有自知之明的小侍開始急流勇退,尋找別的更合適的差使,伴君如伴虎,即使能留在太子邊,也未必能有命福——更何況書堂裡認了字,多多懂了些史,太子……也未必一定是將來的皇帝……這些心照不宣的道理在親近的小侍之間暗暗流傳著,一時之間,小侍們不再和從前一樣破頭地去爭那東宮的職司了。
最直接的表現便是柳青,又開始花心思討好起三皇子來,本朝皇子多分封藩地,一般分封時皇上恤,會將皇子們在宮住時伺候的太監和宮人一同賞賜給皇子就藩,而因為是賜,王爺們一貫都比較優容,如無大錯,一般都能過得比較舒適,即使犯了大錯要置,也要先稟明大,不能擅自置,若是能得跟著王爺到藩地去混,那還不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然而這些時候因為他的懈怠,三皇子明顯更喜歡黏著雙林一些,而雙林無論是在書堂還是前陣子的抄檢事件中,都表現得頗為可圈可點,這讓柳青在雙林面前,又多了許多的風涼話,仗著年紀大,時常呵斥雙林。雙林若是個不到六歲的孩子,大概真的會被他嚇到,好在他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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