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三, 天沉沉的,細微的雪沫子撲下來,寒風里下人行匆匆。
徐氏立在容山堂明間的窗下, 正在用油膏抹手,嫁來國公府已有十九年有余,新婚沒多久便診出孕像, 次年順順利利生下一對雙胞胎兒子, 滿京城誰不夸好福氣,雖說是繼室, 上頭那位是長公主, 誰也不敢拿長公主說事, 自然也沒有人敢提繼室的份。
掌家多年,幾乎是順風順水,媳婦進門后,攤子扔出去,這兩年半,養尊優,著實過得極為舒坦, 連著這雙手也細,沒一歲月的痕跡。
燕翎雖未過一聲母親,對卻是尊重的,平日神龍見首不見尾, 本礙不著什麼, 很長一段時間,不覺得自己是個繼室, 直到寧晏嫁進來, 那到底是長子長媳, 的孩子必須靠邊站,才意識到繼室與原配是有區別的。
看著府上管事被寧晏拿得團團轉,徐氏心里并不那麼好,不是菩薩,也有私心。
明間的窗下安置著一缸小金魚,缸底鋪了一片圓潤的鵝暖石,幾尾寸長的小鯉魚搖擺著魚尾,在水缸里自由自在地游,清澈的水面被開一圈圈漣漪。
隨著小鯉魚躍出水面,廊廡外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片刻,二房老太太褚氏與三房老太太葛氏相攙著氣勢洶洶打窗欞下過。
徐氏眉頭一皺,搭著丫鬟的手來到屏風口迎接,二人一腳門檻,一把鼻涕一把淚先哭出來。
“大嫂,你好狠的心,縱容媳婦欺辱我們兩房,這年剛過完,便放出風聲要分家,怎麼?欺負我們孤兒寡母走投無路是嗎?”
徐氏聞言臉一變,“這是哪里的話?”
一面迎著兩位妯娌了明間坐著,吩咐丫鬟上茶,一面凝神問,“到底怎麼回事?”
葛氏沒有哭,只涼涼看著徐氏,挨著圈椅堪堪坐了一角,“這事大嫂不知道嗎?難道都是寧晏那鬼丫頭的主意?就知道這丫頭不安好心,小門小戶出來的,沒見識,心眼里只有算計。”
徐氏聽得頭大,“話先別這麼說,來人,去請世子夫人。”
兩位老夫人打西府一路哭哭啼啼過來,靜鬧得極大,容山堂外頭圍滿了看熱鬧的下人,大約是一刻鐘后,寧晏丟開手上諸務,帶著幾位管事來到容山堂,彼時秦氏與王氏并燕玥聞訊也都趕了來,二房鄭氏和三房余氏各攙著自家婆母,臉上都是驚懼加。
寧晏還未來得及請安,葛氏側坐著,拗著頭先劈頭蓋臉罵下來,“寧氏,你不過一黃丫頭,口出狂言要分家,你算什麼?這個國公府還不到你做主?既然沒本事掌家,就把賬目出來,給娟兒搭理,執中饋時,家里和和睦睦的,從未像你這般生事。”
秦氏聽了這話,半是解氣半是躁意,“兩位嬸嬸快別說這樣的話...”
葛氏子急,跋扈不講理,截住的話與徐氏道,“瞧瞧,大嫂當初也不攔著些,如今出大事了吧,這個家哪里像個家,我看過不了多久,都能攛掇著翎哥兒把你們母子都給分出去。”
這話可謂十足難聽了。
寧晏臉上笑容不變,干脆挨著對面的圈椅舒舒服服坐下來,“兩位嬸嬸若當真能讓弟妹來接管中饋,我得道一聲阿彌陀佛,再私下贈些己謝嬸嬸們疼之心。”
褚氏聞言眼刀子扔出來,“你在這里裝腔作調,你就說,分家是不是你的主意?”
寧晏苦笑道,“也不知是哪里傳出來的話,我也不過是在清點賬目時慨執家不易,一心想節流,不知哪個殺千刀的把我的話添油加醋傳出去,害我背著萬惡的名聲。”
葛氏與褚氏心里一咯噔,相視一眼,頓有不妙之。
“這話不是你說的?”
寧晏無奈道,“我本沒這個意思,不過既然嬸嬸們把我罵得一無是,我已擔了惡名,不如索把這惡事也做了。”朝陳管家使了個眼。陳嬸子吩咐人把角落里的長幾給搬上前來,陳管家將賬目給攤開,上面明晰記載著國公府賬面上存銀,以及今年要開支的預算,并最后缺口金額。
缺口一欄,明晃晃寫著“兩萬五千兩”,兩位老夫人瞧見倒一口涼氣。
怎麼缺這麼多。
這家還怎麼當!
寧晏攤攤手道,“嬸嬸們瞧瞧吧,我才掌家一月,賬目到了這個地步原是與我無關的,我又何苦當個惡人,嬸嬸們說要讓二弟妹來掌家,我求之不得,這會兒我便可回明熙堂,安安穩穩躺著,做個來手飯來張口的瞎子。”
話落,當真起要走。
“等等!”
兩位老夫人也都明白,寧晏著實可以不管這爛攤子,燕翎富裕,著誰也不到頭上。
褚氏朝媳婦鄭氏使眼,鄭氏趕忙上前攔著。
“弟妹別惱,三嬸剛剛也只是口快失言,沒有責怪弟妹的意思....”
一旁的葛氏瞥了一眼鄭氏,暗自冷笑,綿里藏刀,推的干凈。
寧晏重新坐下來,指著賬目話鋒一轉,“母親與兩位嬸嬸都在,你們都是理家的好手,快些教教媳婦該如何當這個家?”
屋子里沉默下來,大家對著這筆爛帳,都是靜默不語。
徐氏瞇著眼打量寧晏,有些不準的心思。
寧晏自顧自喝茶,眼神也不往對面瞄,這個家到如今的地步,們在座每一人都有責任,如今卻都想撂給,以為爭強好勝稀罕擺當家的威風,會拿長房己銀子,那是做夢。
賬目如何,秦氏心中有數,不用看,王氏呢,就是寧晏口中那個飯來張來手的瞎子,不著,也犯不著去貪銀子,索不管。
燕玥還是頭一回見著這樣的陣仗,好奇地起往長幾瞄了一眼,看到那缺口金額,臉頓時大變,泫然泣,“娘,賬面怎麼就剩下兩萬八千兩銀子了,我的嫁妝怎麼辦?”
寧晏在一旁優哉游哉接話,“依著父親的意思,今年大小姐就要出嫁,論理拔步床屏風香奩梳妝臺這些都該備起來了,否則遲了,出嫁匆匆忙忙會讓夫家瞧不起的。”
燕玥聞言果然急了,又聽得二房與三房嚷嚷著喊分家,這個人向來只顧自己,哪稀罕旁人的臉面,當即將下頜一抬,與徐氏斬釘截鐵道,“娘,祖母與祖父都去世了,咱們養著二房三房二十多年,如今也到了該分家的時候。”
剛剛瞥了一眼,若能省去二房三房那項開支,這一筆銀子正好夠嫁妝用。
葛氏與褚氏聞言頓時惱怒,
“好你個小丫頭片子,為了自己的嫁妝,要把我們一腳踢開!”
“我聽得你們姑嫂往議事廳塞人,莫不是你們借著由頭放出分家的風聲!”
秦氏聞言苦不迭,著實送人去了寧晏哪里,那婆子也著實告訴,寧晏有分家的念頭,這話便從這里傳去了二房和三房,眼下倒是里外不是人。
燕玥可不怕這些嬸嬸們,立在堂中理直氣壯駁道,“二嬸與三嬸著良心說話,你們每年店鋪也有收,怎麼不見到公中來,銀子往自個兒兜里揣,吃的穿的都用我們長房的,哪有這樣的天理?雖說當初你們是供養了祖母和祖父,這也都二十多年了,這份人我爹爹也還得夠夠的吧!”
葛氏與褚氏一聽這話,眼眸都睜大了。
這樣的話哪像燕玥說出來的,一定是徐氏背后告訴的。
兩位老夫人快要氣瘋了,一個往圈椅里一攤,一個往地上一坐,耍起潑婦的戲碼。
好好的明間怨聲載道,哭天搶地的,如同菜市場般熱鬧。
那葛氏從當初國公爺出征數落到公婆去世,又將婆婆臨終言給擰出來當圣旨,話里話外就罵國公爺失信,不講親面子。
徐氏冷漠地看著兩位妯娌,無奈地閉了閉眼。
寧晏真是聰明,三言兩語就挑撥得兒出頭。
論心里話,也想分家,只是國公爺咬死不肯,當年剛嫁過來,為了掙點賢良的名聲,趁機籠絡兩位妯娌,才夸下海口一家人和和睦睦直到百年,如今賬目一日不如一日,割療傷已是勢在必行。
但分家這樁事,必須國公爺出面,這個惡人不做。
于是徐氏吩咐道,“來人,去請國公爺。”
葛氏與褚氏聞言心中頓時一慌,徐氏沒有半句勸誡,直言請國公爺,莫不是拿定主意要分家?兩個人連忙爬的爬起,坐的坐起,腰直,虎著一張老臉盯著徐氏,
“大嫂,您這是要食言了嗎?”
徐氏搖頭失笑,“兩位弟妹在我這兒鬧,我是招架不住,分不分家全憑國公爺一句話。”
葛氏與褚氏相視一眼,心中敞亮幾分,國公爺承諾過有生之年絕不分家,國公爺是說到做到的漢子,們有底氣打贏這場口水戰。
徐氏心里想的是,無論國公爺答不答應,都必須由他來收拾這個局面,國公爺若不想分家,便由他來給寧晏施,著寧晏擔起擔子。
寧晏一盞茶喝完了,又捻起盤子里的香瓜子來磕,比誰都悠閑。
片刻,邵管家進來回話,“老夫人,國公爺宮去了,一時半會回不來。”
徐氏嘆了一聲氣,與二房三房的說,“既是如此,弟妹們先回去吧,等夜里國公爺回來,再論此事。”
干耗著這里也沒有任何意義,大家窸窸窣窣散去了。
葛氏與褚氏又暗中遣各家兒子去門口蹲守,只要國公爺回來便報個信。
可惜,一夜過去了,哪里見國公爺的影。
兩個人頓時慌了,這什麼意思?
國公爺當真是不曉得此事,有公務未回,還是故意躲著不見們。
再回想徐氏今日那四平八穩的臉,二人心中涼了半截,擔心長房是鐵了心要分家。
兩家人湊一塊商量對策,遣擅長渾水魚的燕瑀與燕珞去打聽國公爺的去向。
連著兩日,國公爺都沒個臉,去署一問,得知國公爺本沒去皇宮。
葛氏和褚氏徹底了陣腳,如此一來,幾乎斷定國公爺是故意避開們。
們又哪里曉得,這是寧晏調虎離山之計,拜托燕翎幫忙,便是要燕翎想法子把燕國公引開幾日,待大功造,再回來。
燕翎回想上回寧老爺子要約國公爺遛鳥,于是二話不說將親爹塞馬車,著侍衛將他送去寧老爺子道觀,只說五日不許回來。國公爺被弄得一頭霧水,云旭親自辦此事,一路陪著國公爺嘮嗑,又寬他老人家的心,告訴他什麼事都沒有,只管開開心心去遛鳥。
國公爺比寧老爺子小十來歲,二人卻脾十分相投,寧老爺子好不容易逮著了他,舍不得放手,非拉著他游山玩水,國公爺上了年紀,兒群,也生了幾分憊懶的心思,干脆就由著寧老爺子胡鬧。
燕府這頭卻了套。
連著四日都見不著國公爺的人,怎麼辦?
越耗心里越慌。
褚氏提議把這樁事抖出去,得國公爺面,卻被長子燕琸嚴詞拒絕,
“萬萬不可,一旦抖出去,兒子前程毀了,便是弟弟們都別想有出路。”
他自除夕后,已讓媳婦鄭氏走了寧晏的門路,寧晏口風有所松,燕琸現在就指燕翎給他調回京城,好踏踏實實過日子。
長子是家中頂梁柱,褚氏決不能斷了他的路,待三房人離開后,私下又招來長子與長媳,“若是分了家,燕翎便可名正言順不管咱們,銀子事小,門楣事大,老大家的,你們想想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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