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一是年傔從之中較有威的,他手出衆,廝殺的經驗比同齡人富許多,子也機警堅毅,故而很得郭寧的看重。
老書生學問平平,這點眼還有,所以每逢倪一遇著學業上的難,便把同學們都趕了出去,免得他在衆人眼皮底下,更加尷尬。
呂函卻不曉得老書生的深意,這會兒過來寬,還把自家弟弟呂樞帶著。
此時眼看倪一惱,呂樞做了鬼臉,哈哈笑道:“老倪真是不!要不,我替他背誦吧,那些字,我不止會背誦,還能寫呢!”
被小娃兒一說,原本還斷斷續續的倪一愈發憤,眼看著他額頭青筋直跳,兩個拳頭都咯吱咯吱地握了。
“你住!在這裡聒噪!”呂函這會兒才覺出不對,連忙把呂樞罵了出去,向倪一歉意地點了點頭。
待要出門,又對書生道:“王先生也莫急,一會兒,我讓人把膳食送到這裡,你們便在這裡用飯,也無妨的。”
“好!好!”老書生須笑道:“那可就再好不過了。”
呂函退到外頭,揮著手讓呂樞自去玩耍。
本想去見郭寧,卻見劉捧著一摞簿冊進了左側偏廳,於是便在外頭等一會兒。
偏廳裡隨即傳來劉畢恭畢敬的彙報。
劉早年是桓州永屯軍的千戶。所謂永屯軍,攜家帶口定居邊疆,靠屯墾產出自食其力。與其說是軍隊,不如說是武裝農夫更加妥當。劉這個永屯軍千戶,當年在桓州,乾的就是莊園主的事。而永屯軍的士卒,就像是他的佃農。
所以按照郭寧的吩咐,在饋軍河營地周邊,一些直屬於“安州義勇”管轄的農莊,現在都由劉這個軍典來負責。
劉本人新得了一個頭銜,喚作屯田所都轄,雖然不屬於純由正軍組的七個都,但其下屬的屯田百姓約有六百餘戶,另外有五十名士卒負責警戒和治安。
對這個職務,劉很是滿意,做的也用心,每日裡都會向郭寧認真彙報。而呂函事前沒想到的是,郭寧應付這些繁雜事務非常自如。
在呂函的記憶裡,原先的郭寧從來都不耐煩這些。他自就是純粹的武人,慣於存於鋒鏑,頭腦中只有廝殺戰場,除此之外的事,有時幾如孩般懵懂。可現在的郭寧呢?
呂函聽得見他的聲音。對著絮絮叨叨的劉,對著那些值得或不值得報上來的瑣事,郭寧哪怕稱不上剖斷如流,可是每一次的詢問或決定,都既沉靜又威嚴,一點都沒有不耐煩的意思。
廳堂中的人確實是郭六郎沒錯,可今年以來,他忽然間變了太多,彷彿原本存在於他上的單純脾氣忽然間被去了,代之以某種難以揣度的東西。
一時間,呂函竟生出幾分奇特的陌生之。
過了半刻,劉彙報完了,捧著簿冊匆匆出去。呂函本想進去談說幾句,卻又約有些躑躅。
此時後院傳來飯食香氣,一名壯健僕婦提著兩個食籃過來。
呂函向僕婦吩咐兩句,讓把一個大些的食籃送到右廂,而自己接過稍小的那個,往郭寧忙碌辦公的左廂去。
剛邁步進了左廂,便見郭寧滿臉不耐煩的神,懸腕持筆,在那裡取勢運氣。可他慣於刷刀弄槍的的指掌拈著筆,總也找不準覺,終於“啪”地一聲,一大滴墨落在了文書上,洇出一團黑漬。
郭寧無奈地翻了個白眼,兩個鼻孔往外重重噴氣。
六郎還是原來的六郎,到這些文書筆墨,骨子裡依然頭痛的。呂函見到這悉的形,心裡忍不住就雀躍起來。
將食籃放在案幾上,一邊將裡頭的粥、餅、湯拿出來,一邊抿笑道:“自家連字都寫不利落,還天著夥伴們習文認字呢,也不知倪一在隔牆背誦的那些,你能背出來多。”
郭寧“嘿”了一聲,把文書推到呂函面前,正道:“我這手字,是沒指了。你來吧!我說!你寫!”
“你先吃些東西吧。”呂函聲道:“吃飽了,我替你寫便是。”
這句話耳,郭寧一下子覺得悉異常。
早年郭寧在昌州烏沙堡時,曾經跟著呂函的父親讀過幾個月的書。他實在沒有那個心思,最終還是繼承了父親的正軍職位,憑刀槍掙飯吃了。但那幾個月裡,被呂先生得額頭冒汗,準備熬夜苦讀的時候,呂函便常常這麼對他說,然後替他把字帖寫了。
烏沙堡裡沒什麼富貴人家。當時的呂函也面黃瘦,只有頭髮是烏黑的。後來歷經好幾年的顛沛,又遭敗戰逃亡那一遭,呂函一直顯瘦,面頰和眼眶都深陷,委實不是什麼人。
但這兩個月,大家的日子都比以前好過些。呂函的臉上稍稍起來,整個人都有神了。
郭寧不覺放下筆,多看了呂函兩眼。
呂函的面頰有些紅潤,手裡的湯碗忘了放下,幾乎燙了手。
正在心頭撞,卻聽郭寧長嘆一聲:“阿函,現在想來,你那時替我弄虛作假,是在坑害我呢!看看我現在這一筆醜字,都是孩時缺練的緣故……你竟不愧麼?“
呂函不止手燙,氣得臉也燙起來,輕聲道:“呸!”
郭寧哈哈一笑,正待再說幾句。
門外傳來倪一的聲音:“啓稟郎君!今天的功課,我都完了!”
郭寧喜道:“很好!來來來,我這裡有湯,你費神不,吃點好的。”
倪一聞聲來,腳步卻有些重,說話的聲音也很沉:“郎君,我雖完了,卻不明白。”
郭寧斂去笑容,從案幾後起,拍了拍倪一的肩膀:“不明白什麼?”
“我不明白,認這些字有什麼用!”倪一悶悶地道:“六郎你親口說的,我們只靠著自己手上的刀槍,給自己找一碗飯吃,找一條活路走。刀槍我有了!我還有斧頭呢!有了這些,憑什麼敵人都能排頭砍去,唸書識字做甚?”
“念過書,認得字,便有見識,能懂得道理,能聽明白我講的那些故事,不好麼?”
這種哄孩子的語氣,讓倪一有些不快。他立即反駁道:“六郎你蒙我呢,你說那些故事,就是爲了引我們唸書識字,學那些沒用的東西!”
話一出口,他才醒覺郭寧不僅是自家兄長一般的人,更是殺人不眨眼的狠人,是令出如山的全軍主將!其威嚴,豈容冒犯?
自家這樣的言語,簡直膽大包天,是作死!
倪一猛地打了個激靈,跪伏在地。
下個瞬間,他便聽見頭頂上傳來刀劍出竅的鏘然之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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