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記一:
這日,一輛馬車和七八名扈從,沿著年久失修的殘破驛道,由北向南,緩緩而來。
這片夾于江淮之間的地方,多年以來,曾因南北對峙,淪為拉鋸的戰場,一度是白骨曝荒野、千里無鳴的景象。今戰雖平,但道路兩旁依舊荒蕪,這一路南下,往往連行數日而不見一煙村,直到近日,漸漸靠近這些年漸趨穩定的長江北岸,人煙才得以重現,路上也能看到些商旅往來的蹤跡了。
晌午,這行人馬在經過一不知名的村集三岔道口之時,停了下來。
路旁有一供往來路人歇腳的茶棚,棚以茅草竹籬所搭,棚下安了幾張陋席,里已坐了幾名行旅過客,又七八個從附近農田里墾地聚來歇腳的本地村人。一對白頭翁媼,正忙著為客燒茶捧食。地雖簡陋,可喜涼干凈。馬車旁那頭戴帽笠、作尋常路人打扮的中年清瞿男子看了下日頭,低聲和車里人說了幾句,車門開啟,馬車里便下來了一個牽著孩的中年婦人。
婦人素面布,以帕包頭,打扮普通,容貌卻極是秀麗,被那個應是丈夫的男子扶下馬車后,男子又抱下一個清秀男,三人連同后扈從,揀了空位坐下。
翁媼見一下來了這麼多人,很是歡喜,殷勤招待。棚口的村人本正高談闊論著,忽見來了這一行人,雖飾普通,但莫說那看似主人的一家三口樣貌超然,便是扈從,亦個個不俗,不敢再肆意高聲說話,各自低頭吃起早上帶出的口糧,悄悄打量幾眼。
婦人舉止文雅,坐下之后,取帕細心地替那孩去額頭的汗水,見他大口吃著糧面餅,顯然很是了,吹涼面前新上的一盞熱茶,自己又試了試溫,方遞給那孩,著他的目之中,充滿母慈。
男子摘下頭上斗笠,執于手上,臨時充當扇子,一邊替邊母子二人扇風,一邊主和近旁之人攀談,問村集的地名和如今的人戶之數。
眾人見他面帶笑容,很是和氣,漸漸消除了起先的戒備畏懼之心,爭相回答。一人道:“此名劉家集,再過去些,便九江郡了。如今此地已有數百戶人家,都是這兩年趁了江北太平陸續歸的鄉廢了的地,也慢慢種了回來。”
其余人附和。
男子便問收。得知除前兩年勉強度日之外,去年已是稍有余糧,便點頭。這時,一老叟嘆道:“雖說如此,比起早年集里數千民戶,如今也就十戶剩一了。我時逃難離去,如今臨老歸鄉,昔日親族鄉鄰安在者,又有幾人?”
眾人被他言語勾出了傷心舊事,一陣唏噓,你一言我一語,爭相痛罵胡獠荼毒中原犯下的累累罪行。
又一人道:“從前南邊朝廷有個高相公,也是個為國為民的好,可惜他沒能做咱們人人盼的北伐之事。沒了高相公,幸好又出了個李大司馬。我前些年無路可走,投奔去了義,一家老小,這才僥幸活了下來。如今在那里本已安了家,聽說這里太平了,又回來了。但愿從今往后,再不要有戰事,我一家老小在鄉里安生度日,死了葬祖墳,我便心滿意足。”
“劉三兒,你還不知道?大司馬不是大司馬了!他是上天所遣的天子,有白虎佑,聽說就要做皇帝了!等李大司馬做了咱們天下人的皇帝,咱們的好日子,才就真的來了!”
那男起先因了腹中,加上這些村人說話帶著口音,聽不大懂,便沒留意,等聽到眾人口中不斷提及高相公和李大司馬,看了眼自己的父親,眼睛忽然發亮,向自己的母親,歡喜地道:“阿娘!我聽懂了!他們說的高相公和李大司馬,是不是就是我的……”
婦人急忙手,捂住了男的,對他搖了搖頭。見他不解地著自己,低頭湊到他的耳畔道:“小七想的沒錯,他們說的高相公,便是你阿耶。李大司馬,便是小七你的姐夫。但你忘了,阿娘先前是怎麼教你的?”
男急忙悄悄看了眼四周。所幸那些人緒激,并無人留意到自己方才口而出的那話,帶了些赧,也湊到母親的耳畔低聲道:“在外人面前,不好隨便提我和姐夫的關系,我記得的。”
婦人含笑點頭。
“阿娘,咱們是不是快要到家了?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阿姊和姐夫的面,也沒見過阿娘和我說過的長江,不得快些到才好。”
“我想見阿姊他們。還有,我也想看長江是怎樣的。”
他頓了一下,又鄭重地說道。
這婦人便是蕭永嘉,帶了小七,正隨高嶠行在南歸途中,方才路過此地,想著松泛一下長途坐車的腳,便下來小歇,不期卻從小七口中聽到他如此的愿,見他一臉稚容,著自己的一雙純凈眼眸之中,滿含著向往和期待,不想起了從前被囚之時,為遣寂寞,自己一遍遍向他描述那道分割了南北流經建康的長江之壯闊景象的日子,心中不無限。
抬手,輕輕了下兒子的腦袋,聲道:“阿姊他們也在盼著見到小七的面呢。咱們再這麼走些天,很快就能走到長江邊了。”
小七雙目放,歡喜地點頭。
他母子低聲說話之時,茶棚里的氣氛,因為方才那個話題,變得熱烈了起來。眾人紛紛轉向商販,道他們四走,最近可有新的消息。其中一個商販道:“你們問我,就是問對了人。前些日我方走了趟建康,那邊的消息,再無人比我更清楚了。”
蕭永嘉細聽。
那商販開始講述自己前些時日聽來的消息。
李穆建康時,滿城如何熱鬧,民眾如何沸騰。
虞朝那些劫后余生的員,如何卑躬屈膝,出城迎接。
那夜皇宮的一場意外大火,又如何驚了整個建康城里的人,第二天消息傳開,太后被燒死在宮中。
那人長年各地販貨,口齒自然順溜,說的是繪聲繪,便如一切都是自己親眼所見,茶棚里的眾人聽得更是了神,跟著他的描述,或向往萬分,或鄙夷嘲笑,等聽到那位太后死于宮中夜火,短暫沉默過后,有人輕聲嘀咕了一句“想必是天火收人”,隨后便又興高采烈,圍著那商販,想要追問更多關于新朝的消息。
蕭永嘉雖早就看好李穆登基,此前在和兒的那次通信里,兒也以恭謹的語氣,就此事向自己做過表述。早就有了心理準備。但也是方此時,經由這商販之口,才得知這些近況,尤其是高雍容之死,令頗意外,一時五味雜陳,出神了片刻,向丈夫,見他面上起先帶著的笑容漸漸消失,目凝重,仿佛有所思,當時未開口,又坐了片刻,給那對翁媼留下茶水錢,一行人起離開。
回到馬車之旁,看著丈夫將小七抱回到車廂里,轉頭朝向自己,手要扶上去,悄悄握了握他的手掌,低聲道:“莫非你還是放不下從前?”
高嶠一怔,和妻子對了片刻,忽然大笑。
“當年我未能做到之事,李穆完了。如今我又接回了你和小七。我之心愿,無不得償,我還有何放不下,有何憾?方才只是被鄉人之言,憶及從前半生過往,心中一時慨罷了。”
蕭永嘉知大虞皇朝于丈夫的意義,從某種程度來說,甚至比自己還要更多羈絆,方才見他神,本有些顧慮,但聽他笑聲爽朗,并無毫言不由衷之意,這才放下了心,微笑道:“如此便好。咱們上路吧。”
蕭永嘉上了馬車,片刻后,忽聽畔音問道:“阿娘,等見過了阿姊,咱們往后要去哪里?”
將兒子摟懷中,微笑道:“以后咱們一家人再不分開。阿耶和阿娘帶你歸鄉,種菜種花,阿耶教你寫字練武,長大以后,你也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好不好?”
小七眼睛里閃爍著芒,用力點頭。
道路漸漸變得平坦了起來,馬車朝著前行的方向,疾馳而去。
……
后記二:
建康。
陸氏舊宅的兩扇大門剛刷過黑漆,照耀之下,門面顯得錚亮而高大,仿佛一夕之間,便恢復了舊日曾經有過的彩和氣派。但走得近些,便不難發現,門口那兩只已蹲踞了多年的石獅上,至今還留有叛軍門劫掠之時用刀斧斫砍所留的道道凹痕,一只石獅的耳朵也殘缺不全了,在后兩扇新得刺目的大門的襯托之下,那種昔日豪門風吹雨打、盛景不復的敗落氣息,反而愈發無所不在了。
陸柬之步上石階,了大門,走過空曠得仿佛能清晰聽到自己腳步回音的穿堂,著對面聞訊匆匆趕出迎接自己的家仆,眼前依稀浮現出了年之時,陸家正當鼎盛的景。
那時鮮花著錦,這間穿堂,每日從早到晚,訪客如織。
而今陸家昔日的大部分奴仆都已散了,或自逃,或被遣,眼前剩下的幾個,都是老人了。
他面含微笑,向著那幾個巍巍朝自己下跪,眼中滿含激熱淚的老仆點頭,隨即穿過久未打理、草木雜的庭院,回到了自己昔日的住,推開那扇檐角布了一張殘破蛛的書房舊門。
天漸漸變暗,他獨自坐于案前。
一道斜,從開著的門窗里照,照出了案面之上,他方才寫下的一道請命書。
明日是大皇朝的開國典禮之日。
一個終結世的嶄新的大一統皇朝,就此出世。
陸柬之知道,登基為帝的李穆,必會是個英明之主。滿是瘡痍的土地,會慢慢地恢復生機,天下之人,從今往后,必也開始過上安定的生活。
就在前幾日,也有了傳言,道李穆決定采用分科考試制,不限門第,來徹底取代已沿襲了數百年的員舉薦制。
消息傳出,士族子弟無不黯然,而和他們的反應形對比的,是滿街布的高歌狂歡和奔走相告。
昔日的一切風流和榮耀,隨著舊日皇朝的終結,仿佛陸宅的那兩扇大門,縱然再次刷漆,也再不可能恢復舊日曾經有過的華彩了。
而那舊的一切,于陸柬之而言,已沒有什麼可值得留。
他在黃昏中獨坐了良久,目轉向屋角,注目了片刻,起走了過去,慢慢打開塵封的琴匣,下意識般地,手指輕輕撥了幾下琴弦。
琴弦并沒有流出該有的曲調——因為長久未曾調弄,琴弦已然松了,發出的弦調低沉而暗啞,需要他再一下弦柱。
他恍惚了片刻,終于想了起來,這似乎應是一支很久以前,他曾在溪邊隔墻和著的簫聲曾奏過的那一支曲調。
他沒有,指在琴弦之上停留著時,隔墻忽然傳來一陣吵鬧之聲。
他走了過去。
是自己的弟弟陸煥之和老仆起了爭執。
再過些日,這座宅邸也將易主,他會帶著陸煥之離開這里。那個一直照顧陸煥之的老仆正在收拾屋子。也不知道了他什麼東西,惹了陸煥之的不快,一陣吵鬧之后,他地著手中那紙,嚎啕大哭,傷心委屈得仿佛一個孩子。
他在躺了幾年,蘇醒之后,就變了如今的這個樣子,糊里糊涂,說話還口齒不清,老仆已經見慣不怪,在一旁低聲哄著,見陸柬之來了,才過來訴苦,絮絮叨叨地道:“大公子你瞧,就一張破紙,老奴方才收拾屋子,不小心了一下,二公子便說我要搶走,鬧個不停,還說不認得老奴,非要趕老奴走。”
他唉聲嘆氣,滿臉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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