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辰年的芒種日,今天朝會上,頭頂掛著那塊異常的盤龍藻井,龍椅上坐著那位正值壯年的大驪皇帝宋和,大殿上站著不同補子的百群臣。新任國師所站位置,跟當年崔瀺幾乎是一樣的,與皇帝一樣面對著大驪最有權勢的那撥人。
陳平安雙手籠袖,掌心托著一方印章,邊刻有五岳真形,以及齊渡和江河,書簡湖這樣的湖泊當然也在其中,可謂一國山河盡在“壁上”。
底款是“大驪國師陳平安之印”。
皇帝親手給出這方朝廷新制的國師印,這場典禮就算完畢。
這意味著大驪王朝的一國命脈所系,就掌控在他手里了。
舊印尚未銷檔,新印就已經給出。
陳平安一言不發,并沒有參與到任何一項議程的商討。
但是宋和很清晰發現,今天這些足可稱為國之棟梁的文武員,都很張,開口說話的,往往需要故意提高音量,隊列里邊沉默的,也在屏息凝神,還有很多假裝不張的員,用眼角余快速打量一眼那位穿朝服的新任國師,希冀著從他臉上的細微神,找尋出更多的。
陳平安默默著那種靈通神的玄妙應,就像他自己形容的,大驪王朝即是一幅飛升合道圖,國即人。等到他用最是名正言順的方式,擁有了這方印章,幾乎一瞬間,從京城的帝王廟,欽天監,城隍廟,祈雨的大高玄殿,火神廟……再到京畿之地,大驪宋氏的龍興之地,大的流水,五岳的矗立,不同城池的,道號攖寧的宋云間,盤踞在大驪京城上空的龍運顯化,一座建在云海之上的仿白玉京,所有在大驪版圖上流轉的天地氣運,陳平安甚至可以清楚到一陣陣的脈搏跳。
好像都在賀喜,都在欣喜,都要低頭。
以朝堂作道場,恰似一場玄之又玄的合道。
陳平安的一粒心神芥子,驀的宛如一尾小魚躍出綠萍中,也似一大日猛然升出海面,剎那之間,寶瓶洲上空,就像出現了歷史上第……二尊法相巍峨的神靈,如青天張開一目,俯瞰大驪王朝的人間版圖。
一瞬間,陳平安心相天地之,剛剛從混沌一片變鴻蒙初開的景象,一下子就分出了天地和清濁,開天辟地,那條龍卷隨之轟然散開,無數的金迸濺開來,就像鑄劍師在鋪子里邊,高高掄起一錘子狠狠砸下去,使勁捶打一條通紅的劍條胚子,火星滿室,既有數以千萬計的金文字,也有數以百計法寶靈煉化再熔合之后的天地靈氣,更有渾厚綿長的武道氣運,如一粒粒種子撒在人天地間,在心相天地之顯化出無數的建筑,人,山河草木。
雙目皆張,心相一眼看己,寶瓶洲云海一眼看天地,道人的人小天地與外在大天地,就此架起了一座天人應的金長生橋。
皇帝宋和偶爾會稍稍轉頭,輕聲詢問一句國師有無意見,或是以視線征詢陳平安的看法,后者都是搖頭。
朝廷即將并州設道,吏部尚書長孫茂的察計結果,重定陪都六部的員品秩,從各州調二十余萬兵力增援蠻荒戰場等,一件件一樁樁,都不是什麼小事。
過于安靜沉默的新任國師,若是全不知的人,都要誤以為他是大驪宋氏的牽線傀儡,就像個聾啞的木頭人杵在朝堂上。
絕大部分員都覺得陳平安既然是新上任三把火,今天朝會的第一次公開面,肯定要有一些霹靂手段,大干戈的舉措。
其余一小撮,相對了解陳平安行事作風的,例如吏部曹耕心,刑部趙繇,禮部董湖,或是已經在小朝會見過那張椅子迎來新主人的大驪重臣,他們雖然不認為陳平安需要借機立威,但是覺得作為新任國師,極有可能會在今日朝會的尾期,說一兩句讓人記憶深刻、甚至是足夠震懾百的言語?
可能是第一次穿服,略微不自在,陳平安輕輕扯了扯領口,肩頭微。
所站位置使然,將那殿員的相貌神,一覽無余。
曹侍郎心再大,也不敢在上朝的時候帶著那枚紫皮酒葫蘆。
趙繇這個連生功名都無、卻被破格擢升為一部侍郎的文脈師侄,瞧著還是有幾分老持重的。
如果不是當年那場變故,按照崔瀺的既定安排,大驪的吏部尚書,本該是兼任披云山林鹿書院山長的馬瞻。
今天出現大殿上的,還有一撥大驪宋氏皇族宗親的老人。當中有幾個,這幾年里邊一直有些小作,想要在朝堂上邊謀求實權。估計現在已經徹底死心了。在崔瀺手上,宋氏宗親一脈就被打得很慘,曾經偶有幾個富有才的干練人才,始終在場邊緣衙門里邊蹉跎歲月,要麼就是在藩邸養花逗鳥,然后就了現在的老人。結果新任國師,竟然又是崔瀺的師弟,上哪說理去?
能夠走出來的,大概就只有上一輩的宋長鏡,和這一代的王宋睦。至于外戚,太后南簪這邊,家族連個六品都沒有,皇后余勉略好點,還是只因為余氏本就是上柱國姓氏,即便如此,就在前幾天的余氏家族部,名義上是皇后省親,風無限好,實則召開了一場祠堂議事,一位悄然現的司禮監掌印太監,手持一道圣旨。烏一片跪地接旨,期間余勉的一位大伯和一個堂弟,都是有的,被當場帶走,至于被帶去哪里,可能是詔獄,也可能是在刑部大牢那邊先過一手,天曉得。
余勉從頭到尾都面無表,只是記起那場心有余悸的對話,皇帝陛下親口對說的,如果只是刑部趙繇查到的那兩個案子,他還能幫點忙,但是國師府部竟然都有姓余的人有膽子勾結外人,試圖蒙混過關,太后那邊剛剛還問起了此事。最后神溫和的皇帝陛下問,你覺得我們該怎麼辦。
所以那場祠堂議事開了一宿,可謂愁云慘淡,等起走出祠堂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皇后余勉知道從這一天起,與大驪邊軍關系極深的上柱國余氏就要在兩三年之,開始“有序”退出廟堂,被迫離開邊軍和場了。二十年,需要再等二十年。大驪場或明或暗的幾條升圖之一,這條“道”就此斷了。但至皇帝陛下,或者準確說是國師府那邊,給了余氏一份面。
作為余氏家主的老人,當時就站在余勉邊,老人有些慨,宦海沉浮何等云詭波譎,沙啞開口道:“想起了一位老朋友,以前總喜歡跟崔國師對著干,后來他還算全而退了,跟我說,走在那種涉及一國大勢走向的有些道路,就像喝酒,他喝了半杯酒,知道是毒酒,落了個半死不活,就不喝了。但是也有些人,嘗出了是毒酒,就干脆把剩下的都喝完。”
之后老人說了個比喻,讓余勉哭笑不得。
“后者是不肯回頭的,比年豬還難拉。”
最后老人看了眼,笑道:“換桌子換杯酒喝,我是等不到那天了,你們還可以,還有機會。”
這些幕,趙繇都是有數的,他看了眼陳平安。他果然說到做到了,一查到底,上不封頂。
而且趙繇現在手上還有一樁大案子要辦。原來昔年陪都尚書柳清風的書,如今已經是落魄山修士的柳蓑,私底下給了陳平安一本冊子,涉及當年寶瓶洲中部大開鑿一事,都是柳清風這個當過大督造……這個狠人的記錄,牽連到了數十個大小家族的兩百多號王公貴族、宦子弟,僅僅是與之關聯的京城、陪都權臣和地方疆臣的三品,就有二十多個,此刻大殿之上,就站著八個,他們可能知,也可能全不知。但是趙繇無比確定,國師崔瀺是一清二楚的,與不知為何選擇故意長久瞞報的柳清風,也是心照不宣的。
在禮部侍郎這個位置上趴窩很多年的董湖,一邊聽著議事容,一邊門路開起了小差,參與朝會一事,竅門還是很多的。
此次大典,朝廷就本沒有邀請誰觀禮,由此亦可見大驪王朝之自負。
禮部負責事先確定國師印的字,通行一洲的館閣是肯定不行的,模仿前任國師崔瀺的字,即便陳平安是崔瀺的師弟,禮部這邊仍然難免要犯嘀咕,思來想去,終于琢磨出個比較穩妥的法子,就是從百劍仙印譜和皕劍仙印譜當中去找這幾個字!
即便確定了字,禮部這邊還有個難題,比如先前那方“大驪國師崔瀺之印”,底款剛好是八個字,所以是能工整對仗的。
新印底款文字的“排兵布陣”,就讓董湖他們頭疼不已,反復思量,最好只好在“之”字上邊做文章了。
此間艱辛,甘苦自知吶。不管怎麼說,此次慶典總算是圓滿收場。禮部大小員,疲憊之余,深與有榮焉。
陳平安再次抬頭看向藻井。
不知為何,總覺得存在著一層隔閡,天地間仿佛有一道無形的大門,他還差一把鑰匙。
沉思片刻,陳平安憑空取,將那舊國師印攥在手中,直接將其碾為齏。
遙想當年,崔瀺在一山頂,就曾將一方印章,師弟齊靜春贈予學生趙繇的春字印,當場銷毀。
殿外丹陛一側的子劍仙竹素,突然臨時退出那場“閉關”。
齊廷濟和陸芝都覺得有些意外,謝狗也覺得不著頭腦,是絕不肯將疑藏在心里的,以心聲詢問道:“竹素姐姐,咋回事,只差臨門一腳的事了,干嘛將心神退出來,此番煉劍差了點火候,毫厘之差便是天壤之別,雖說不至于功虧一簣,只是下次閉關再煉,可就要事倍功半,白白耗費好些天材地寶了。”
竹素苦笑說道:“也不知怎的,直覺告訴我必須離開心齋,暫停煉劍。”
只有寧姚跟小陌兩位十四境,最早察覺到與天地靈氣毫無關系、卻與大驪國運和一洲氣數銜接的那份異象。
竹素的直覺是對的,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必須給更大的“道”,讓路。
執意不讓,就是……爭道遠遠算不上,就像一種螳臂當車的擋道,竹素必須避其鋒芒,順從大勢。
卯正三刻,大驪早朝結束,員們各自返回衙署辦公,有資格參與小朝會的,三三兩兩,各自結伴走向皇帝陛下的書房。
那些劍仙們已經提前離開京城,劍去往落魄山,大驪京城的上空,劍氣如虹,碧空如洗的青天響起一陣震雷的聲響。
在殿外的員們幾乎都抬頭看了那幅劍仙風青天的仙家長卷,久久不肯收回視線。相信今晚回到家中,不得要被家族晚輩們一番盤問。
路上的耗時,加上稍作休歇,辰時初刻,一國黃紫公卿齊聚的書房小朝會開始了。
不知為何,新任國師陳平安沒有陪同皇帝一起率先走出大殿,也沒有與那撥自家劍仙敘別幾句,而是單獨留在了大殿。
在這座異常空曠的大殿之,陳平安獨自徘徊,好像在自家門戶之的閑庭信步,散步期間,偶爾還搖頭晃腦,蹦跳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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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神廟,捻芯開門見山說道:“百花福地與封姨道歉一事,不用討論,若是需要爭這個,就不用聊了。”
羅浮夢點點頭,“犯了錯自然需要認錯,齊花主與我們,都愿意離開福地,的時間地點,都由封姨說了算。”
封姨笑道:“萬事開頭難,這不就一下子豁然開朗了。”
捻芯轉頭向那位司職人間風的封姨,說道:“不過思來想去,他還是打算婉拒擔任福地太上客卿一事,趁著羅花神在這里,有請封姨更換個其它的條件,我們三方開誠布公,聊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