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浩然,陳平安立即施展神通,收起那尊法天象地的巨大法相,形逐漸小,如大岳,如山峰,最終斂作一丈金。
形飄落在云海之上,陳平安與那位坐鎮寶瓶洲天幕的儒家圣人,作揖行禮,“先前走得急,沒來及跟夫子報備,晚輩失禮。”
老夫子擺擺手,笑呵呵道:“發生了什麼嗎?我也沒瞧見什麼啊。”
謝狗瞪圓眼睛,張大,這都行?咱家山主這麼大一尊法相,就從你老人家眼前一路飛升過去的,沒瞧見啥?
陳平安啞然失笑,本以為老夫子會客氣一句下不為例之類的,陳平安沉默片刻,拱手抱拳,道:“晚輩謝過。”
老夫子點點頭,各自心領了。
長了見識的謝狗,只覺得自己還要跟在山主邊,學好些東西啊。
老夫子板著臉,忍住笑,也沒說什麼,只是朝那位大驪新任國師出大拇指,好樣的!
不愧是老秀才的關門弟子,當真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
當年老秀才不過是跑到兩座天下的接壤地,長脖子揚言讓余斗砍上一砍。當學生的,卻是直接背劍去白玉京那邊砍人的。
從不窩里橫,不是在劍氣長城建功立業,便是去青冥天下耀武揚威。這樣的年輕人,虧得是我們儒家的讀書人。快哉快哉。
謝狗與那老夫子作揖告別,老夫子愣了愣,坦誠道:“白景,你就別學這個了,你自在,我卻別扭。”
謝狗哈哈大笑,從袖中出一本冊子,“老夫子定然學問高,懇請幫忙掌掌眼……”
結果被山主按住貂帽,謝狗只好乖乖將冊子放回袖子,抱拳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后會有期。”
老夫子點點頭,笑道:“沒什麼可贈送的,那就預祝白景道友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謝狗皺了皺鼻子,撓撓臉,“我現在曉得夫子的別扭了。”
老夫子微笑道:“跟讀書人打道是比較費勁,不曉得哪句話就招惹到了讀書人,也不知道哪句話就讓讀書人會心。”
謝狗使勁點頭,回頭的那部山水游記,可以借用此說,必須借用。
金一閃,這尊煉至極的丈余金,穿過層層云海,瞬間歸位真。
穿朝服的陳平安走出空曠大殿,過門檻,深呼吸一口氣,回一眼自己所站的位置。
先前讓謝狗直接返回落魄山便是。陳平安習慣雙手袖,單獨走在去往書房的路上。
今天的書房小朝會,相較以往,顯得比較擁,許多椅子都已經挨著相鄰的椅子。
剛剛有資格參與小朝會的兵部侍郎吳王城,僅僅是從誰將兩條胳膊都擱放在椅把手上,便能從中發現極有意思的門道。
等到國師陳平安落座,此刻書房就只空了個位置,是王宋睦的。
宋睦是臨時從蠻荒天下趕來大驪京城,好巧不巧,有意無意,這位大驪王朝最有權勢的藩王錯過了慶典和朝會。
皇帝宋和問道:“欽天監那邊傳來一個消息,國師當真已經是?”
陳平安點點頭,道:“已是飛升境。”
屋一眾大驪重臣俱是呼吸一滯。
怎麼回事,不過是參加早朝的功夫,就變作飛升境了?!雖說無法探究真相,但是無妨,天大的好事,我們大驪真是雙喜登門!
宋和率先站起道賀,群臣自然跟隨皇帝陛下一起為這位年輕國師道喜祝賀。
陳平安站起,等到皇帝陛下落座,便有位近些年難得參加一次書房會議的宋氏宗族皇親,老人下意識就跟著坐下,只是突然意識到不對,便彎著腰,用眼角余去看那位緩緩落座的年輕國師,等后者坐定了,老人才緩緩坐下,十指錯,掌心朝上,舒舒服服將雙肘放在椅把手上邊,卻發現陳國師看過來一眼,老人便不聲收了手肘。
陳平安笑道:“陛下,我們繼續先前的議程。”
言語之際,陳平安看了眼坐在那位宗室老人邊的徐桐,這位兵部左侍郎猶豫了一下,還是抬起左手肘放在椅把手上邊。
陳平安拉了拉朝服袍子,翹起二郎。
皇帝宋和笑道:“上次去邀請陳先生出山當國師,陳先生就是這樣的坐姿,嗯,靴子換了,上次是布鞋,這次是朝靴了。”
屋頓時哄堂大笑。
正式議事。
相較于大殿之上的沉默,陳平安在這邊就多了些言語,極下定論,有些問題,還會仔細詢問個緣由,以及經常與人問答互換。
當年崔瀺坐在那把椅子上邊,雖說算不得如何正襟危坐,不茍言笑,但是崔瀺確實很像陳平安這樣給予他人一種……寬容。
崔瀺每次說事,總是條理清晰,措辭準,往往是既說大局,也談細節,把一件事的步驟,講得環環相扣,一清二楚。
連同皇帝陛下在,所有人都很清楚,那頭繡虎,是在遷就他們。
若是心不錯,崔瀺偶爾也會開個別人需要腦子拐好幾個彎才能想明白的笑話。
已經是耄耋之年的兵部尚書沈沉,確實很老了,他知道自己坐這把椅子的次數不多了,自家兵部事務,有徐桐和吳王城,出不了什麼紕,所以老人便想起了一些發生在此地、卻注定不會外傳的故人故事,比如那把椅子的舊主人,繡虎曾經斷言,大驪需要提前做好背水兩戰的準備。不是中部大,便是寶瓶洲跟北俱蘆洲之間的廣袤大海。崔瀺的言外之意,再明顯不過。不但是一洲最南邊的老龍城和中部的大驪陪都需要有個藩王去守著,就連皇帝陛下也有可能要守著京城和最北邊的某個地方……當初說這些話的時候,崔瀺上有一種無法言說的自信,不對,那自負。大概正是如此,才讓旁人敢于放心吧。
小朝會結束之后,皇帝陪著國師走了一大段路程。
之后便是重臣們各自返回衙署,沈沉突然加快腳步,拉住陳平安的胳膊,笑道:“國師,說好了啊,接下來第一個登門的,必須是我們兵部衙門。”
陳平安輕輕拍了拍老人的手背,笑道:“說話肯定作數。”
沈沉驀的提高嗓門,說道:“諸位,可都聽清楚了,誰敢耍心眼搞截胡那套,我就去堵門罵街,罵完臭不要臉的,就去國師府繼續罵言而無信的。”
后邊的徐桐跟吳王城,兩位侍郎對視一眼,都有些……心酸。
禮部侍郎董湖笑道:“沈尚書,你們兵部功勞大,我們禮部也很辛苦的,關鍵是離著國師府更近幾步……”
不用沈沉發話,徐桐就直接撂下一句,“老老實實排第二去。”
董湖說道:“第二?也行!”
刑部尚書馬沅嘖嘖道:“不是有句老話先禮后兵,禮部變得這麼慫了?”
陳平安不理會他們的科打諢,停下腳步,轉言語一番,讓這幫大驪王朝的重臣一個個瞪大眼睛,就連呼吸都急促起來。
“先前在一條鄉野小路,跟陛下一起散步,陛下問過我一個問題,我一直沒有給出答案,剛好也問問諸位,聽聽你們的意見。”
“我們大驪若是想要爭個浩然天下的十大王朝之首,需不需要重新占據整座寶瓶洲?需要,該怎麼做,不需要,又該怎麼做?”
當國師走遠了。
群臣才紛紛從震驚中驚醒過來似的。
剛剛從通政司升任吏部尚書的長孫茂提醒道:“雖然是句廢話,但我還是要說一聲,老規矩。”
老人是說朝堂一切機要事務,就不要帶回各自的邸了,尤其不要隨隨便便帶到酒桌上邊去。
馬沅皮笑不笑,跟著說了一句:“那我也再加一句廢話好了,老規矩就是老規矩,希下次小朝會,別莫名其妙就多出個空位子。”
沈沉不由得沉默許久,笑著轉頭,老人了下,看著兩眼放的徐桐,還有已經面紅耳赤的吳王城。
徐桐拿手肘一頂邊的吳王城,“看架勢,沈尚書是不打算告老還鄉了,我們怎麼辦?還如何升?”
沈沉用手指點了點他們,笑罵道:“倆王八蛋。”
書房,皇帝宋和站在窗口,一直向外邊文武群臣的模糊背影。
陳平安返回國師府。
因為容魚事先有過提醒,便沒有人膽敢擅自離開屋子開口道賀。
最后一進院子,宋云間站在桃樹下,笑道:“了不得,不得了。”
陳平安擺擺手,徑直走向書房,沒有任何客套寒暄。
讓容魚帶來一張大驪堪輿圖和一大摞的州縣圖,陳平安提筆在圖上圈圈畫畫,都是地名。
容魚發現是一條路線。
停下筆,陳平安突然問道:“國師府有沒有一整套的花神杯?”
容魚搖頭道:“這邊沒有準備。”
雖然崔瀺也經常喝酒,但是對于酒和酒都沒有任何講究,國師府自然就跟著隨意了。
再者如果崔瀺愿意請誰在國師府喝酒,本就是最大的禮數和殊榮,哪里用得著花神杯來增添彩。
容魚說道:“不過大驪國庫里邊肯定有存貨,我這就去取來?”
陳平安想了想,“不用這麼麻煩,我去花神廟那邊見撥外鄉客人,近水樓臺的,臨時買套仿品就是了。”
容魚言又止。
梅花花神羅浮夢和福地花主齊芳先后造訪大驪京城一事,國師府自然已經得到確切消息,只是容魚卻不覺得們配得上陳國師的親自接待。
崔瀺待客,不管是山上的還是場的,一般都是在廳屋那邊跟人聊天,不然至多就是讓人去他書房那邊議事。
崔瀺主站在門口臺階上等待客人的次數,屈指可數。若說誰能夠讓崔瀺見了面,走出門,降階相迎,那破天荒。
由于容魚記憶太好,都記得很清楚。雖說陳國師的決定,不容置喙,肯定有他的謀劃和權衡,但是心深,確實不希陳國師有太多的破例。
陳平安笑道:“大師兄當然是一個頂驕傲的人,但他絕不是一個會把清高和輕蔑放在皮相上邊的人,之所以顯得如此拒人千里,一是為了節省時間,盡量將繁文縟節減到最,最好是完全沒有。二是故意讓國師府的門檻顯得更高一點,就能夠讓接任者好做人一些。如今的形勢,當然還沒到讓誰躺著福的時候,說是太平世道還為時過早,卻也沒有師兄當年那麼急迫了,所以我可以相對隨意……更加從容一些。”
容魚既愧疚又欣喜,輕聲道:“國師不必與我解釋這些的。”
陳平安說道:“可以邀請長春宮修士,近期來國師府坐坐。”
容魚點點頭,就任國師接見的第一個仙家門派,此舉意義非凡,一洲山上,都在看著。
長春宮當得起這份機緣。
如果不是長春宮幫著大驪王朝熬過了最艱難的那段歲月,說不定連盧氏王朝藩屬國的份都要保不住。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改變主意,“我們還是找個機會,主拜訪長春宮。”
容魚深以為然。
長春宮雖然至今還不是宗字頭仙府,但是容魚確信很快就會是了。
陳平安說道:“我先去見客,你讓翰林院曹晴朗來這邊等著。”
容魚領命離去,聽見年輕國師說了句很有深意的話語。
“在歷史的田地里,是稻子還是稗子,好像是需要等等看的。”
容魚一邊走一邊獨自思量著,宋云間聞言掌道:“然!”
陳平安離開國師府,一步地,直接到了花神廟一庭院,施展法變了容貌。
沒過多久,容魚站在國師府門口,心中默默計數,等待國師的那位得意學生,當容魚看到那個影,比起的預期,曹探花要稍慢些現。
領著曹晴朗走到后院,曹晴朗再次與道了一聲謝,容魚一言不發,笑著離開。
曹晴朗快步走到屋門口,在外邊一板一眼作揖道:“曹晴朗拜見林先生。”
林守一作揖還禮,相較之下顯得更為儀態瀟灑,微笑道:“我們是一個輩分的,不必拘謹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