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麗環自搬了地方,心里十分不痛快,每日都要跟卉兒關起門來大罵秦氏幾回,怒上心頭便拿香蘭煞子,又不咸不淡的說思巧:“也不知道是裝的還是真沒好,天天在床上尸,比當主子的還福,合著我這兒又多供出來一位,好大的譜兒!”
思巧聽了,只得忍著痛起來,一瘸一拐的去伺候,曹麗環又嫌在跟前笨手笨腳,讓去做針線。思巧手笨,常常一天還繡不好一朵花兒,免不了又要挨罵,香蘭心里憐憫,得了閑兒便幫做做活兒。思巧繡著繡著,眼淚便吧嗒吧嗒滾了下來,香蘭立刻捅了捅,低聲說:“哭什麼呢,淚再濺到料子上,那個母夜叉還不生吞了你?趕把眼淚收收,你委屈什麼,大家都是這樣熬。你歡歡喜喜也是一天,愁眉苦臉也是一天,自己可要想開點。”
思巧用袖子眼淚,嗚咽著說:“我覺著我熬不住……”
香蘭斬釘截鐵道:“熬不住也得熬著,難不還把自己吊死?有些時候就這樣,你明明看前頭沒有路了,可誰知道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有些時候你明明覺著花團錦簇風無限,可誰知前頭卻是懸崖峭壁,摔得碎骨……”
“你說什麼呢,聽得我怪怕的。”思巧了胳膊,還要說話,就聽院里曹麗環喊道:“香蘭!香蘭!”
香蘭口中答應著,連忙放下手里的繡繃子走出去,原來曹麗環又讓去打水。香蘭便拖了水桶出去,等打了水回來,便瞧見一個五短材的漢子正站在院門口。
香蘭裝沒看見,低頭便想走過去。如今住的這院子跟二門相連,曹麗環自搬到這里,便常常自己的心腹小廝四順兒過來商議些事。曹麗環是個有心計的人,當初爹娘倒頭,跟哥哥合謀家財,自個兒落了一筆錢,在金陵城郊購了一個小莊子,給娘一家打理。這四順兒就是娘的兒子,二十多歲了,量雖矮,相貌還算周正,原看著也是干的,可慣會吃喝嫖賭,心思不走正途,專在人上下功夫,相好了兩個小寡婦,又在勾欄里撒漫使錢,渾便著骨子猥瑣之氣。原本家中有一房媳婦兒,這廂到了金陵,偶然見了幾個林府的丫鬟,便立刻覺著自己家的婆娘跟頭豬似的,哪像林家的丫頭,一個個小腰兒細,如風擺柳的比天仙還俏。自此他一來林家便上下捯飭一番,有心勾搭幾個俏丫頭,卻無人搭理他。
當下,四順兒正百無聊賴的在院子門口站著,冷不防看見個貌的孩兒拎著個木桶走過來,頓時瞪圓了眼,魂兒都飛了,覺著自個兒花五兩銀子嫖一宿的有名頭都了糞土,忙不迭湊過去,堆上笑說:“這位姐姐,手上的東西沉罷?我幫你拎。”說著就去搶那個木桶,趁機香蘭的手。
香蘭曾在曹麗環和卉兒口中聽說過四順兒,如今一見便知道是他,心里便含了警惕,見四順兒過來,急忙忙閃開了,低著頭說:“不用了。”便往里頭走。
四順兒哪能放過,一路跟著,拿著折扇搖了搖,自以為英俊瀟灑,殷勤笑著:“姐姐可是在環姑娘這兒當差的?我以前怎的沒見過?今日見了這般面善,莫不是前世有緣罷?”
香蘭聽這話覺著可笑,又十分厭煩,繃著臉往前走,四順兒還在沒話找話,喋喋不休:“姐姐是伺候環姑娘的麼?聽姑娘說府里給了一個思巧的,人長得跟仙兒一樣,還又手巧又伶俐,真真兒應了的名字,難道說得就是姐姐?”
香蘭站住了腳步,轉過肅著一張臉說:“你來這兒有什麼事兒?這是宅院,你再往里闖,我就喊了!”
四順兒見香蘭冷眉冷眼,卻更有一番冷艷的滋味,骨頭愈發了,堆著笑說:“是環姑娘讓我來的……”
“既是姑娘你來的,你就該在門口等著!姑娘傳你進來你才能進來。到底懂不懂規矩?你這樣不要廉恥,是打環姑娘的臉呢!”說完水桶也不拎了,直接甩臉子進了屋。
進屋一瞧,見思巧沒在屋里,炕上還扔著繡了一半的彩蝶牡丹,香蘭便拿起繃子,待繡完一片葉子,悄悄將窗子拉開一道向外看去,見四順兒已經走了,方才出去把水桶拎到茶房,灌到銅壺里燒水。
且說四順兒,見了香蘭掉了臉子,反倒覺著有潑辣辣的風,一嗔一怒的愈發艷了,心里頭跟貓抓似的,正失魂落魄的當兒,聽見懷蕊喊他進屋,便轉回到曹麗環屋里來,曹麗環代他兩樁事,一樁是過幾日秦氏做壽,讓四順兒從莊子上拉兩筐新鮮的果梨;另一樁是讓他給自己的哥哥曹剛帶個信兒,說趙月嬋允了一樁采辦花木的差,只等秦氏點頭,讓哥哥稍安勿躁。代完抓了把賞錢便打發走人,誰想四順兒卻“噗通”跪下了,磕了兩個頭說:“大姑娘,不,不,,祖宗,要是這件事你不應小的,小的可就沒法活了!”
曹麗環嚇了一跳,問:“什麼事兒?”
“方才小的看見個拎水桶的丫頭,不知道是不是大姑娘說的,林家給的丫頭思巧,小的一見就失了魂魄了,要是大姑娘能把許配給我,我回去就把家里的婆娘休了,從此給大姑娘一輩子當牛做馬,把這條命搭上都省得!”說著又磕頭,“怦怦”作響。
曹麗環知道四順兒是個好的,心里其實也瞧不上他,可奈何邊沒有再得用的人了,平時也就睜一眼閉一眼,背地里也沒跟卉兒罵他“浪驢公,一見人就,管不住,天就想著下流勾當,不得好死的玩意兒”,可當面還要和悅的哄他給自己賣命,聞言心思轉了轉,捧起茗碗來吃了一口:“思巧?拎水桶的丫頭?長什麼樣兒?”
四順兒直的跪著,兩手連說帶比劃:“就是……長得俊的,臉兒白的,眼睛大大的,小腰兒細細的,梳著個丫髻,上穿著月白的兒……”
“行了行了。”曹麗環一聽這形容就明白了,上噙著一抹冷笑,“我猜你也瞧不上思巧,那個丫頭是香蘭,林家的,你趁早死了這份心。”
四順兒一聽就不依了:“林家的丫頭又怎麼了?橫豎都是伺候姑娘的!”著臉跪著往前蹭了兩步,臉兒上打起十二萬分的笑意,給曹麗環遞了個眼,“我的好姑娘,小的對姑娘的心,那一向是忠心耿耿的,這樁事你要應了我,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再造爹娘。何況這些年我對姑娘忠心耿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呀……”
曹麗環見四順兒著一張臉來套親熱便覺著惡心,往后坐了坐,冷著一張臉說:“行了行了,瞧你這點出息!”靜下心來又一想,雖然這香蘭有點傻,人世故不大通,也沒個心計,干活兒還是任勞任怨,是個好拿的,何況做得一手好紅,自己也早有意留。只可恨長得太,若今后自己親,留在邊兒絕對是個禍害,若是給了四順兒,那便不一樣了,一來可籠絡四順兒的心,二來下人的媳婦兒也翻不出什麼風浪,三來今后也有個好擺布的奴才。思來想去覺著靠譜,本就不是良善之輩,一門心思為自己策劃,哪管什麼司報應、他人死活,腦子一轉,便想出一條毒計。見屋里無人,只有卉兒在暖閣兒里趴著睡覺,便道:“你說的事,倒也不是不可行……”
四順兒仿佛得了佛旨綸音,急忙忙往前湊,曹麗環一邊說,四順兒一邊如小啄米似的點頭,末了一拍掌,咂笑道:“若事了,我真是死了也愿意。”
曹麗環笑得和煦:“原我就知道你是個明白人,我也不求你記著我的好,日后妥帖辦差就當回報我的一片心。”
四順兒連連道:“明白!明白!小的不敢忘!”
曹麗環攥著手帕子,笑容里帶了兩分涼薄。其實心底里也知道,嫉妒香蘭!香蘭那小蹄子雖是個丫鬟,可上就是帶著一氣派,仿佛天生就該是主子,舉手投足帶著矜持貴氣,瞧著就討厭,想方設法的折磨打,香蘭也確實瞧著乖順,唯唯諾諾,可卻覺出自己始終沒馴服那一傲骨。
曹麗環眼里著冷意——姑倒是要瞧瞧,往后你委個猥瑣賴漢子,那骨頭還怎麼傲得起來!
屏風后面,思巧渾瑟瑟發抖。原來房里開一后門,正設在這屏風后面,方才曹麗環讓思巧搬兩盆花到院子里曬曬,思巧搬花回來,待要關門的時候,忽聽到四順兒提到自己的名字,便大著膽子躲在屏風后頭聽,這一聽便驚出一冷汗。
思巧有些恍惚的回到跟香蘭住的小屋,進門便看見香蘭正拿著個繡花繃子幫做活計,迷迷糊糊的坐到炕上,上一疼又立刻站起來,香蘭“撲哧”一笑:“哪能這麼快就能坐了,如今你走路還有些跛呢,再上兩天藥便好了。”
思巧看著香蘭笑的臉,話都到邊了,卻是咽了下去,什麼都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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