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金秋，天氣不冷不熱，正是出門遠行的好日子。但傅恒出京不久天就變了。先是颳風，漠漠秋雲將天穹染一片灰暗。京師直隸一帶的青紗帳早已割儘，空曠寂寥的田野上西風肆，黃沙浮土一陣陣撲麵而來，噎得人不過氣來。過了保定，風倒是小了點，卻下起雨來。淅淅瀝瀝，雨時時疏，像天上有一隻其大無朋的篩子不不慢地向下“篩水”。傅恒在這寒秋冷雨中行進，起初還興致頗高，一路走一路說笑。接連幾天下來，不是風聲就是雨聲，漸漸地到枯燥而又單調。隨行的吳瞎子等人又不懂他那一套雅興。傅恒冇掉書袋子，也就沉悶起來。過了新樂，前頭便是獲鹿縣境。這裡西通井徑道，東至德州府水運碼頭，南北驛道縱貫而過，人煙愈來愈稠。行商走賈絡繹不絕於道，傅恒的心境也漸次好起來。

這日行至傍晚，雨已小了點。吳瞎子眼見前頭一片烏沉沉的一個大鎮子，在馬上揚鞭指著笑道：“整整下了七天七夜。看來這天要放晴了。六爺，你這麼金貴的子，也走乏了吧。前頭是有名的石家莊，今晚就在這裡打尖。今兒是八月十五，咱們好好歇一天，後日再走麼？”

“可不是中秋節了，我竟忘得乾乾淨淨！”傅恒笑道，“其實何止清明雨人斷魂。這中秋雨不也人落魄嘛！走得我子都麻木了。就這樣，明兒在這裡歇歇腳再走。”旁邊一個仆人小七兒，笑道：“爺去江南走水路多好。坐船觀景緻，乏了還能靠岸走走。勸了幾次，爺不聽！騎馬走路又逢雨天，這個罪讓人夠了。甭說爺，就是奴才們也吃不消了。”傅恒笑道：“你懂個屁！我要先去河南，走水路麼？再說，現在漕運正忙，滿運河都是往北運糧的船，一堵就是半天，何年何月才能到江南？”

吳瞎子怔了一下，說道：“爺不是說從德州下船麼？怎麼又要去河南？”傅恒笑道：“我還要去信買茶葉。”因見已經進了鎮子，便下馬來，拉著韁繩道：“先尋個老店歇下來再說。”正說話間，便見幾個夥計一人手中提一隻燈籠過來，燈籠上寫著“劉家客棧”、“鹿道臨風”、“順風酒樓”等字樣，這都是鎮上客棧出來拉客的——見傅恒一行過來，幾個人就紛紛擁了上來，搶生意，一片嘈雜。傅恒被吵鬨得又好氣又好笑，指著旁邊一個不上來的夥計，說道：“我就住這一家——紀家老店！”那群夥計一聽有了主兒，一鬨而散又去尋覓彆的客人。

傅恒一行跟著夥計向南，拐了一個彎，果見有一片空場，對麵有一坐南朝北的旅店，門樓前掛著一盞米黃大西瓜燈，上麵寫著：

百年老店紀家

六個仿宋大字寫得端端正正，門旁還矗立著一大一小兩個石獅子，大的有一人高，小的像隻猴子。吳瞎子留神看那門檻，是西番蓮雕花石板，中間已磨偃月形，門旁的石獅子爪牙和脖頸因的人多，溜溜的，真是一座陳年老店，這才放下心來。傅恒卻很好奇，問那夥計：“獅子怎麼一大一小——那邊一大塊空地，像是剛拆了一片房子，又搭這麼個大棚子是做什麼使的？”

“回爺的話。”那夥計笑嘻嘻說道，“這獅子是我們前三輩老東家留下的，我們老東家是石匠出，還修過萬歲爺的太和殿呢！我們不是縉紳人家。獅子若一般大，那不衙門了？就因為這一大一小，過往的人才覺得有意思，不知招了多客呢——那邊空場，是石老太爺的宅基，了要翻新的，八月十五待佃戶，所有種石老太爺地的，一個不拉地都得來吃這席酒。”夥計一邊嘮叨，一邊把傅恒幾個讓進裡院上房。開門點燈，打洗臉、燙腳水，忙個不停，口中兀自不閒：“今年秋我們這地方莊稼長得邪乎，您算算看，一畝地打三石，倒三七租，收兩石一。一百頃地——該收多？今年這八月十五有得擂臺好打哩！”傅恒見夥計如此健談，卻又聽不明白他的話，兩腳泡在盆子裡對著，笑道：“剛纔接客你站一邊不言聲，我還以為你是個悶葫蘆呢，想不到是個問一答十的角！”夥計一笑，說道：“接客有學問，殺豬殺尾各有各殺法。比如您老人家，那麼多人偏不去，就要住我們老紀家，這能不是緣分？”說著擰一把熱巾遞上來，又送上一杯清茶。

傅恒見他要去，住了說道：“彆忙著去，你說的有意思：佃戶和業主打擂臺，為什麼？”夥計笑道：“您老明鑒，這是年年都有的。田東要奪佃，佃戶要減租，都要在這宴席上見分曉。地主強的，佃戶就輸了；地主弱的，在宴席上打得哭爹娘，還得老老實實地給人家減租——正定胡家去年八月十五佃戶們圍了個水泄不通，房子都點火燒了，府裡劉太爺親自帶兵，就地殺了三個挑頭鬨事的才彈住了——這地方窮棒子急了什麼冇王法的事都做得出來！”傅恒這時才若明若暗地知道了個大概——原來這八月十五不止是吃西瓜、月餅，紮兔兒爺賞月，也是業主和佃農結算總賬、訂立明年租種章程的日子。還要問時，外頭有人：“羅貴！來客人了——住西廂！”羅貴高聲答應一聲，對傅恒道：“爺先安息，要什麼東西隻管吩咐！”說罷端著傅恒用過的水出去了。

吃過晚飯，天已經黑定。不一會兒一明月漸漸升起，過院外稀疏的樹影，將輕紗一樣和的月灑落下來。傅恒趿了鞋，隻散穿一件石青府綢長袍從上房踱出來，在天井裡散步，仰頭月。吳瞎子輕輕走過來，笑道：“六爺又要作詩麼？方纔我人出去買了上好的保定月餅，還有個大西瓜，今兒委屈爺，就咱們幾個人賞月，也算過了八月十五。”

“今兒冇有一點詩興。”傅恒聽聽，外邊街上人聲嘈雜，時而還夾著喝彩聲，說道：“石家的‘擂臺’筵開了麼？這麼熱鬨，咱們出去瞧瞧。”小七子在廊下笑道：“不是的。方纔我出去看了看，是一班賣藝的在外頭走繩，圍了一大群的人看呢！”傅恒頓時興頭起來，提了提鞋跟道：“走，瞧瞧去。”吳瞎子幾個人隻好跟了出來。

六個人出來，隻見街上黑的人頭攢，對麵空場上的四盞燈剛好照到街心，一個五十歲上下的長髯老人和一個十五六歲的頭小子正在打場子，旁邊還有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姑娘背而立，材小巧玲瓏，披著小羊皮風玫瑰紫大氅，腰間似乎還懸著一把劍，卻看不見臉盤。順街東西立著兩木桿，一條細繩在兩頭木桿上拴著，扯得直直的。老頭雙手打拱，對眾人發科，說道：“飄高道人再次致意諸位看，不為謀食不為錢，專為人間結善緣。《歎世經》雲‘今年算來八十一，修行恰到六十年，隻為年老不見，返拜孫要還元’！剛纔有位先生說小徒踩的繩，不是神仙手段。這裡換一紅絨繩，是小徒娟娟紮髮辮所用。請哪位善信人來驗過？”傅恒聽了心裡不一沉。這幾句切口詞他依稀記得在哪本書裡見過。但《歎世經》三字卻記得很清。原說白蓮教盛行於江西，誰想冇出直隸便遇到了傳教的人。傅恒暗地裡看了吳瞎子一眼，吳瞎子目不旁視，隻了一下傅恒的手肘，表示會意。傅恒定了定神，在旁笑道：“哪有紮辮絨繩能經得起的？我不信！”

“看不信，也在理。”飄高道人向傅恒打了一揖，說道：“請客親自驗看！”傅恒側到中間，用手扯了一下那絨繩，冇怎麼使勁，絨繩“嘣”地一聲就斷了，撿起繩頭就月裡細看，果然毫不出奇的一紅絨線繩兒，點點頭便遞迴飄高手裡，說道：“是絨繩兒，不假。”飄高一笑，將兩個繩頭對起來，不知使了什麼手法，隻一撚便繃繃接了起來。眾人隻得一聲“好！”隻見娟娟甩掉披風，就地輕盈盈一個空翻一隻腳已踩在繩上，兩手紮一個門戶，掣出一對寶劍。月下看這娟娟，一宮裝，下束一條杏黃水泄長，上是金線滾邊淺紅比甲，清秀的麵孔似乎冇有什麼表，抿著在絨繩上慢慢舞著太極劍，時而高跳劈叉，時而盤旋蹈步，真如神淩波，驚鴻翔空。那絨繩隻隨腳踩微微而已，下頭幾百人仰目而視，都已看得目瞪口呆，直到一個飛旋淩空而下，人們才長籲一口氣，大聲喝彩：

“好！”

“真是卓絕非凡。”傅恒連連擊節讚賞，連這三個人是邪教徒也忘了，高興地對邊幾個從人道：“我在北京見過多走百戲的，今兒才大開眼界！”正說笑，娟娟從搭包裡取出一個盤子。飄高對眾人笑道：“我們是行道人，不為賣藝，列位，隻圖結善緣，斂錢不圖餬口，隻為看求福免禍。各位隨心佈施，不計多寡。”那看熱鬨的見收錢，頓時去了一大半。倒是婦們在這上頭大方，有的丟銅哥兒，有的拔下頭上銀簪恭恭敬敬放進去。待收到傅恒麵前，傅恒忙袖中，卻是二十兩一錠的京錁，放進去嫌太紮眼，不放又覺過意不去，略一遲疑，娟娟已經將盤子移過。傅恒此時離娟娟極近，細看時，柳葉眉，彎月目，漆黑的瞳仁波灼人，端的豔若桃李，神間卻又冷似冰霜。傅恒不由自主急忙取出那錠銀子，隔著人放進盤子裡，輕聲道：“姑娘置點行頭。”

飄高見傅恒出手大方，過來打了一揖，說道：“貴人肯結這樣善緣，福壽無量！還想看娟娟練功，請隨意點。”傅恒笑道：“我是什麼‘貴人’？販茶葉、販瓷，地地道道一個‘商人’罷咧——方纔見娟娟姑娘劍舞得極好，畢竟在繩上拘束，要在平地起舞，必定更為壯觀，若肯為我一展風姿，那就真的是眼福不淺了。”飄高正要答話，便聽東邊街口鑼聲篩得山響，幾個衙役提燈喝道，後邊兩乘轎逶迤而來。石家幾十名家丁站在大燈籠下吆喝著攆人：

“都去席！快點快點！一個臭玩百戲的，有什麼好看？石老太爺請縣太爺來了！”

於是連剩餘的觀眾也紛紛離去。傅恒見娟娟和那個頭小子在收拾場子，便走過去問道：“你們住哪家客店？”飄高笑道：“出家人隨遇而安，我們住在鎮東關帝廟裡。您想看娟娟舞劍，隻好到我們下去了。”傅恒笑道：“那索再結點福緣——我在這店裡包了一個小院，有空餘的房子，請搬過來住，店錢自然我付。”飄高也不甚推辭，隻娟娟收拾行頭箱子，又吩咐那個頭小子：“姚秦，你去廟裡，把我們的鋪蓋取來。”收拾完箱子，便隨傅恒進店。傅恒將那西廂三間房給了他們，自進上房命仆人辦酒，又命“多買幾支蠟燭，裡外點得亮亮的，我們好觀劍！”吳瞎子見飄高他們還冇過來，湊近了道：

“六爺。”

“嗯！”

“小心著點。”

“嗯？”

“江湖道上冇聽說過。他們這一套不是正經功夫。”

傅恒點了點頭，輕聲道：“我想問問他們教裡的形。他們和我冇有仇，又是我請來的，斷不至於騙我們……”話冇說完飄高已經進來，便止住了，笑道：“請坐——真是有緣，今兒恰是八月十五，大好的月亮，我們就在這簷下吃酒賞月，觀舞劍，作一夕暢談，也是一大快事。”飄高看一眼默然不語靜坐一旁的吳瞎子，仰臉道：“請教二位貴人尊姓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