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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雲暗鳳闕》第十八回 窮家女不竟承貴寵 智劉墉剪燭說政務

來的果真是葉永安。他後還跟著一個人,一邊在門裏跺腳,撲打上的雪花,一邊抱怨,都是一口京腔:「三爺我走過多碼頭,這回算栽在你們這起小癩蛤蟆手裏了!這算怎麼回事呢?還要跟著你逃難!」走在前面的葉永安道:「肖三爺,您省點事?好意思的,這都是命!紅果園要不出事,八抬大轎抬您您肯跟我來?這都怨姓湯的,他要頂著拿人,這會子——」他突然頓住了。張得老大合不攏來,僵在東廂門口:他看見人子站在屋裏灶前,一臉冷笑在盯視自己!

「這可真是冤家路窄啊!」人子目鬱看著葉永安,口氣又緩又平,「你可真能耐!你賭輸了家當,你姐姐替你還債,你又賣你姐姐的兒掙錢發財!兩千兩銀子,數目不錯吧?還有你外甥子呢?男孩子是多?你還敢反咬一口,說我們是賊!」

葉永安驚恐地看著人近自己,瞳仁得幾乎豌豆大小,映著燈放著賊亮的,腮邊的一搐,雙抖索著向後退。突然他雙膝一「撲通」跪倒在雪地里,掄圓了胳膊左右開弓一記一記猛扇自己耳,沒口子說:「大人饒命!大人饒命!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是畜牲!我是畜牲……」門口那個肖三爺起初看愣了,嚇怔了,此刻醒過神來,大一聲:「不好!」掉頭就跑,人子隔著兩丈許順手一推,他竟沒有逃過這一劈空掌,一個踉蹌絆在門檻上,直摔出去摜了個狗吃屎!兀自在雪地里打滾掙喳,人子一擺子撲出去攔腰提了回來。那葉永安已連爬帶跪在惠兒跟前磕頭求饒:「千不念萬不念,念在我和你娘一母同胞……舅舅是糊塗油蒙了心,跟著歹人下了水,也是不由己……屋裏這位爺是貴人,只要你肯替舅舅求個兒,高一高手舅舅就過去了……」他頭在地上得砰砰作響,鼻涕眼淚地連哭帶嚎夾央告:「惠兒惠兒……舅舅早年不是壞人……你小時候兒騎在舅脖子上看廟會,給你買小木梳喳紅頭繩兒……舅舅這是吸了片,一步一步得走了這條道啊……嗚……饒了你這不的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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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惠原先兀立不,聽到後來已是淚流滿面。人子在旁喝命:「跪好!都他娘給老子跪好!呆會兒我們主子醒了再發落你們!」這才認真看了那個姓肖的,原是個禿子,溜溜一個棗核腦袋一也沒有,在燈底下齊明發亮。人子笑罵道:「你是哪個廟的賊和尚,也跑出來當人販子!」姓肖的大約嚇破了苦膽,臉泛青形同白癡,跪在雪地里只是打噤兒。惠兒哭著,一轉眼見他這景,撇了撇,要笑又止住了,啐了一口正要說話,聽見顒琰床上翻,忙幾步趕過去問道:「爺,冷麼?」

「我……熱上來了。」顒琰喃喃說道,「扶我起來坐著,給我倒水……」他抖著手要揭掀那幾床被子,卻只翻開一個被角。惠兒忙扶他坐起來,黃老七張羅著端水過來,說道:「我也有這病,爺必定想喝涼的,那隻一時用,下回犯冷時更難,就是溫開水多喝一點的好……」顒琰就小惠手裏將一大碗溫水瓊漿般一吸而盡,又解縛了背心,敞開袍扣靠牆坐著,雖然仍是熱,小惠跟前已不宜再,但神已經見好。氣定心好一陣子,說道:「方才的話我都聽了,想必是我的份明白了才有這事。小惠,你這舅舅真不是東西,你說,要他死要他活?」

小惠恨恨地看了一眼葉永安,嘆息一聲,低了頭思量半晌,問道:「我娘呢?」葉永安面如土地看著,聽見問話忙搗蒜價磕頭道:「你爹你娘你哥都在,都好!方才劉大人傳話過去了,我們瞧著風頭不對才……才逃出來的……」

「劉大人?」顒琰問道,「是劉墉麼?」

「回……回老爺大人……小的不知道劉大人諱。只知道是打德州來接欽差的劉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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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來的還有誰?」

「小的不知道……這裏馬太尊、劉太爺都傳過去了。看樣子是北京來的大……」

這不用再問,必是劉墉他們迎到了滄州。不但顒琰鬆了一口氣,人子懸得老高的心也落了下來。人子道:「主子這會子病著,不必費神問這雜種話。這樣的東西活著只會禍害人,不如一掌打殺了省事!」嚇得葉永安又復向小惠連連求告。小惠紅著臉向顒琰蹲了個福兒,說道:「論起我這個『舅』,這麼沒天理沒人倫沒王法,就死他一百個也不足惜兒,就我心裏真是恨死了他——就算不是舅舅,是本鄉鄰居,有他這麼下死手把人往火坑裏扔的麼?我是你的親外甥呀……」說著,眼淚已奪眶而出,掩面唏噓著又道:「可說回來。他畢竟還是我舅……爹賣房子替他還債,媽說天不看地不看,就看著我外婆老了,算是替盡孝……他家裏還有我兩個表弟,也都還小。殺了他,他一家子更沒法過……」幾句話說出來,竟真的了葉永安天良發現,突然伏地慟號一聲,熱淚長流,說道:「小惠兒……你別說了……你舅不是人……你也別管我求了……爺一刀殺了我吧……」

「你要這麼著說,我還能給你開一線生機。」顒琰見甥舅這般樣,心裏也是一陣酸熱,旋即抑住了,說道,「只怕你口頭不似心頭,這會子為了活命,半邊天也許得下來,回頭為了發財,你就又是六親不認!」

「爺放心,您這麼恩寬,我要不改還個人麼?您大人大量,饒了我也就是饒了我一家,您必定公侯萬代……」

「你放屁!你知道我是誰?我是皇上駕前十五阿哥,現在就封著王位!甭拿你那些虛奉迎糊弄我。你改了還則罷了,你不改,哪天殺你,只是一句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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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說,滿屋裏人都吃了一驚,跪著的肖三爺和葉永安也暗自對視一眼:他們一直以為顒琰不過是個跑行商家的闊,不諳世乍出道就出頭管閑事,還充大頭嚇唬人,至此才明白原來竟是「當今」的兒子!小惠原以為他是外省哪個宦子弟,是從京里投親去的,顒琰舉止安詳穩重溫文爾雅,原自有天生的溫馨緣分,對他頗有好,及至亮明是王爺,也不上一瞟了一眼顒琰,見顒琰正看自己,忙低了頭,心頭一陣莫名的迷惘,覺得兩人相距一下子變得十分遙遠。自己也說不清是什麼滋味,抿角,腳尖不停地在地下跐。卻聽顒琰又問肖三爺:「你什麼名字?」

「啊……我啊……」肖三爺一陣慌,忙連連磕頭,說道,「小的是北京西直門裏人,做點雜貨生意,是這裏湯師爺拉我出來,說跑一趟廣里能掙四五百銀子。糊裏糊塗跟來才知道,他們是拐賣人口!小的是本分良民,也放點債,還在玄廟裏侍應供奉,實在是友不慎,上了他們賊船……王爺……只求你高抬貴手,饒過我這一回……」他跑在門口外,已是淋得滿頭滿臉的雪,化下來,也不知是雪水是淚,頭矗著像個蔥筆頭,模樣要多稽有多稽,要多窩囊有多窩囊。人子在旁要笑,忍住了,喝道:「你放了一大溜子屁,王爺的問話還沒回!難道我們也你『三爺』?」肖三爺忙又補上一句:「小的肖治國。人們背地裏我肖三癩子……」

顒琰聽他說起「玄廟」,似乎覺得耳,但此刻仍舊頭痛,一時不能細思,上熱燥得也心煩,因道:「把他兩個捆起來,跪到外頭房檐底下……」已是說得有氣無力,又對黃老七道:「勞乏你走一趟,去見見劉……劉大人……我的金納霜……金納霜……」說著已是半昏迷了,閉目仰臥著訥訥自語,卻是任怎樣也聽不清楚說的什麼了……惠兒連連著問:「爺,啥子納霜?」他也不回答,人子道:「是我們爺治瘧病的葯,放在錢家店裏——大伯去劉大人那裏一說他就知道了——快著!」黃老漢答應一聲快步去了。惠兒和乾娘這邊手腳不停,給顒琰灌溫水,用溫巾蒙在他頭上換替著取涼,伏侍個不停。聽得遠隔著雪幕傳來,天已是黎明時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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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顒琰再醒來,已經不在黃老七家,朦朦朧朧聽得細碎的腳步聲,似乎踩在樓板上的模樣,覺得自己是懸空睡在樓上,眩暈得不想睜眼,一時便聽人小聲問話:「十五爺上熱退了麼?」

「沒退凈呢。」小惠的聲氣低聲回道,「不過後半夜就睡穩了,不再說胡話。餵了兩次鹽白湯,喝的時候都半睡著。」

「小心著侍候,我就在樓下前庭,要什麼只管找我。」

「是。」

「我去了。嗯……南邊這扇窗戶太亮,防著十五爺醒來刺眼,我人送塊窗簾布,你給它掛上。這樓板對兒不好,你們來回走腳步下輕一點兒,等爺稍安,給他換間房子。」

「是……」

接著聽見窸窸窣窣的裳聲,那人像是要走的景,顒琰睜開眼看看,輕聲道:「是和珅來了?」

「是奴才,奴才和珅。」和珅已經到了樓梯口,一手扶欄一手提著袍角躡步正要下去,聽見顒琰自己,忙轉輕步回來,湊到顒琰床前,哈腰問道:「爺醒過來了?這會子覺得怎樣?仍舊是頭痛?」

「你坐……」

「謝十五爺……」

顒琰這才打量周匝,果然是在樓上,一的紅松木板地,三間房都打通了,兩道紫檀木屏風東西隔起來,離南窗一溜放著三個紅銅木炭大座盆,紅殷殷紫微微的火苗兒連盆邊兒都燒得幾乎亮兒,大約怕過了炭氣[1]

,南窗一帶開著三扇窗戶,隔窗樓欄外可見外面白皚皚一片茫茫雪地,仍在丟絮扯棉下著大雪,吹進的風進屋頃刻就暖了。屋裏陳設倒也不十分奢華,除了一張檀木桌,幾張茶幾靠椅之外別無長,也許東屋是惠兒和伏侍人歇息的地方,中間挑起一道紫燈芯絨帷隔起,算是惟一的鋪張——整個屋裏既軒敞又不顯著空落,設置得實惠又不落俗套,顒琰不滿意地點點頭,又見王小悟帶著兩個小廝站在樓梯口侍候,吩咐道:「在炭火上放一壺水燒著。屋裏太幹了。」這才對和珅道:「久違了,還是你在鑾儀衛時見過。有一年多了吧?」

「是。」和珅笑在椅中欠答道,「崇文門那邊差使太雜,又不便去府里給爺請安,見爺的回數就了。爺這會子覺得還好?」顒琰見惠兒垂手站在一邊,笑道:「麻煩給和大人倒杯茶。」和珅笑道:「是我過來侍候爺的,到這裏是一步登天了,爺怎麼還說『麻煩』這話?」

顒琰斂去笑容,說道:「不是我的丫頭,是患難之,不能呼來喝去——劉墉呢?還有錢灃,都在這裏麼?你們怎麼知道昨個兒的事的?」說話間惠兒已斟茶過來,一杯捧給和珅,一杯捧過來給顒琰,問道:「十五……爺,您這會子氣好,用一點茶吧?」顒琰微笑著點點頭,掙喳著要坐起來,惠兒忙放下茶,扳著肩頭扶起他來,又擁一床被子給他靠穩了,捧過茶吹吹浮沫,卻沒地方放,顒琰也沒接,不臉一紅,訕訕地捧了杯站在床邊。和珅低著頭只裝沒看見,小心呷了一口茶,接著顒琰問話說道:「這裏是黃花鎮最大的宅院,本地錢善人家騰出來暫作了欽差行轅。劉石庵大人和錢灃、王爾烈都在前院,一件是審賊,一件是給皇上寫摺子奏報十五爺的事。我們是十二月十三日接到直隸總督衙門的滾單。計算里程,昨天該到滄州。將近年關了,德州還有四千多民,且有傳紅教的,思量著等十五爺駕到請示如何安頓了再去濟南。前天迎到滄州,上了船才知道爺在中途已經下船。這一帶治安不好,原已經下牌子著滄州府到黃花鎮來維持,哪裏想到他自己就通著賊?——這是爺命中該有這麼一劫,只差這麼幾個時辰這裏就出了事!爺遇難呈祥,蒙塵拂拭,旋即歸復安詳,這也是爺本命造化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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