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錦程疲憊地從辦公桌前抬起頭來，到脖頸後面一陣酸痛，一個原本舒筋展骨的懶腰了一半就不得不放棄。他弓著背，盯著顯示發了一會呆，端起一杯早已冷的茶一飲而盡。

喝乾茶水的杯子拎在手裏仍然沉甸甸的，楊錦程反覆端詳著它，想到它不菲的價和在研究所里獨一無二的地位，不由得笑了笑。

他站起來，在辦公室里來回踱了幾步，走到門邊的時候，順手拉開門走了出去。

一出門，楊錦程臉上的疲態就然無存，他看起來又是那個永遠力充沛，寬厚又不失明，風趣又不失威嚴的楊主任。

楊錦程沿著裝飾考究的走廊慢慢地走，之所以慢，不是因為年紀，而是想讓所有人都到他的從容淡定。邊不時有人停下來鞠躬，又匆匆走掉。楊錦程看著兩側的落地玻璃窗，雖然已經快晚上八點半了，可是燈火通明的辦公室里依舊有不研究員在忙碌著。眼前的繁忙景象讓楊錦程到心滿意足，他像一個正在檢閱軍隊的元帥一樣，在井然肅立的隊伍前信步前行，獨自著超其外的優越。

巡查了幾個工作室，拍了若干人的肩膀，也接了若干恭維后，楊錦程慢慢踱回了自己的辦公室。坐到那張全研究所最寬大、最舒服的椅子上，剛才還消失得無影無蹤的疲憊又一點一點地回到了他的上。楊錦程用一種幾乎是蜷的姿勢坐了很久，直到他把一隻有些酸麻的手臂無力地放在桌面上。

手指到了鼠，顯示啪地一聲自開啟。楊錦程的臉漸漸被青白的照亮。他目散漫地盯著越來越亮的顯示，忽然，他好像想起什麼似的，坐正子，點擊「我的電腦」，進碟分區，輕車路地連續的點擊后，一個位置很深的文件夾被打開了。楊錦程毫無必要地在空的辦公室里掃視了一圈，飛快地輸一串碼。接著，他就把臉湊近顯示，目不轉睛地看著。漸漸，楊錦程的臉上浮現出一微笑。那微笑從角到雙頰，在楊錦程的臉上一點點蔓延，最後，似乎每一眉上都跳著喜悅。

他挨個察看著這些文件，每次讀取一個新的文件的時候，楊錦程的臉上就會呈現出一種奇怪的表，好像迫不及待看到一件自己早已悉的東西。他似乎在跟自己玩著捉迷藏。一邊問自己：這個很彩吧？一邊拚命忘那些早就爛於心的圖片和文字，以使自己在打開下一個文件的時候發出自欺欺人的驚呼：哇，這個更彩！

楊錦程樂此不疲地玩著這個遊戲。似乎這是他的命，他的魂，似乎楊錦程的後半輩子，就指它了。

晚上十點半，楊錦程的銀灰本田車緩緩駛「智·苑」小區。這是本市的一片高檔住宅小區，就像它的名字一樣，業主們也以高級知識分子居多。楊錦程停好車，匆匆地向自家單元走去。還沒走到樓下，就看見一個小小的影坐在樓前的臺階上，楊錦程正嘀咕著這是誰家孩子，怎麼這麼晚了還不回家，單元門前的聲控燈就亮了。

楊錦程愣住了，這不是自己的兒子楊展麼？

他疾步走過去，推推楊展的肩膀，「哎，怎麼在這兒睡著了？」

楊展迷迷糊糊地抬起頭來，盯著楊錦程看了半天，似乎沒認出這是自己的爸爸。楊錦程抓著他的胳膊把他拎起來，邊掏鑰匙邊問：「你的鑰匙呢？又丟了？」

楊展「嗯」了一聲，手去眼睛。他的書包帶勒在手肘，胳膊抬不起來，不得不側著頭。楊錦程抓起書包用力一拎，把書包帶馬馬虎虎地提到兒子的肩膀上。迷迷瞪瞪的楊展被父親的作弄了一個趔趄。他很快站直了子，乖乖地跟著父親走進電梯。

18樓的寓所里，楊錦程掉鞋子，把西裝扔在沙發上，剛要舒舒服服地休息一會，就聽見電話鈴驟然響起。

他小聲咒罵了一句，起拿起了聽筒。

「你好……對，我是楊展的爸爸……哦，賀先生您好……什麼？不會吧……您兒子的書包多錢……嗯，好的，我會搞清楚……嗯，對不起，改日我會登門向您道歉。再見。」

楊錦程扔下聽筒，轉大吼一聲：「楊展！」

楊展在門口慢慢站起來，他還是剛進門時的樣子，既沒有放下書包，也沒有鞋，但是也沒有毫逃跑的意思。

楊錦程像拎一隻小一樣把兒子拎到客廳中央，幾下把書包拉下來，拿在手裏細細端詳著。

這是一個普通至極的書包，上面印著彩俗艷的奧特曼。質量很差的針織表面已經磨起了，到分佈著大大小小的墨水漬。

「這是你的書包麼？」楊錦程抖著手裏的書包，裏面的書本和文盒稀里嘩啦地摔出來。

楊展低著頭不說話。

「說話！是不是？」楊錦程在兒子的肩窩上用力搡了一下。

楊展小聲說：「不是。」

「為什麼著人家跟你換書包？嗯？你知道你的書包值多錢麼？這個呢？」楊錦程狂怒地把書包往地上一摔，「你是不是有病啊？」

楊展忽然抬起頭來，表平靜，他甚至笑了一下：「你認識我的書包麼？」

楊錦程被問住了，隨後他的五就扭曲在一起。

「啪！」一記重重的耳甩在楊展的臉上。

楊展小小的子被打得橫飛出去，又撲通一聲摔在地板上。余怒未消的楊錦程衝過去，一把拎起楊展又要再打。

楊展的鼻子和裏淌著，他在父親的手裏無力地掙扎著，拚命扭過頭去，沖著客廳的牆上喊著：「媽媽……媽媽……」

凄厲的喊聲讓楊錦程的手停在了半空，他不由自主地看向那面牆。妻子在黑像框裏盯著他和兒子，那雙溫的眼睛裏似乎帶著祈求。

楊錦程鬆開手，楊展撲倒在地板上，蜷起子小聲哭泣，裏還含混不清地嘟囔著：「媽媽……媽媽……」

楊錦程垂著手站在原地，大口息著，等到呼吸漸漸平復了，他用手一指：「回房間去！今晚別吃飯了！」

楊展一骨碌爬起來，飛快地向自己的房間跑去，「砰」地一聲關上了房門。

孩子沒有開燈，就在黑暗的房間里靜靜地坐著，不時吸吸鼻子。他早就不哭了，臉上的淚水幹了，臉蛋繃繃的。坐了一會，他小心地著腫脹的臉，能清晰地到幾個指印的隆起。

孩子的表平靜，既沒有委屈，也沒有憤恨，只是慢慢地著自己的臉，同時認真地傾聽著客廳里的靜。

終於，他聽到沙發嘎吱一聲，好像有人站了起來，接著，就聽見父親沉重的腳步聲。那聲音一直延續到父親的房間里，隨著關門聲徹底消失了。

孩子沒，還是警惕地聽著，直到他確信父親已經睡下了。他順著床沿到地板上，爬進床底，不一會，就抱著一個小鐵盒鑽了出來。

孩子打開盒子，背靠著床坐在地板上。盒子裏面是各式各樣的食，大多是吃剩下的。有幾塊乾麵包，碎小塊的米餅，半截香腸，拆開的餅乾，還有幾個果凍。孩子藉著窗外的月在盒子裏挑挑揀揀，選出幾樣塞進裏咀嚼。他吃得不急不緩，十分從容，目始終盯著房間的某個角落。

吃完之後，孩子又把小鐵盒塞進床底，拍拍上的灰塵，準備睡覺。服的時候，他的手在袋裏到了一串的東西。孩子把它掏出來，那是兩把拴在一起的鑰匙。孩子把鑰匙攤在手心裏擺弄著，忽然站起來拉開窗戶。

午夜清冷的空氣讓孩子清爽無比，他做了一個深呼吸，一揚手，把手裏的東西拋向了夜空。隨即，他就把頭探出窗外，可是樓下黑的，什麼也看不見。只是聽到了一聲輕微的「叮」。孩子有些失。他漫無目的地打量著面前的黑夜。對面那棟樓里，有幾家還亮著燈，過薄薄的窗簾，能看見還有人在走來走去。

一微笑展現在孩子的臉上，他爬上窗枱，只穿著的小小只能蜷著。他抱起肩膀，靜靜地看著對面樓上的點點燈。

案件管轄權的爭議很快得到了解決。J市警方放棄了對案件的管轄，將由C市警方負責本案的預審和移送起訴。方木得到這個消息之後，跟邊平說自己想跟進這個案子。邊平同意了。

在方木看來，羅家海的機十分奇怪。從本案來看，一共有三個被害人。其中，沈湘的死因極像自殺，而桑楠楠和秦玉梅的死毫無疑問是由羅家海造的。桑楠楠中二十餘刀，而秦玉梅也死狀甚慘。從表面上來看，這兩起案件的起因似乎都是仇恨。而驅羅家海越兩地的兩起殺人行為的在因究竟是什麼？此外，羅家海一再強調的「味道」究竟是什麼，如果這味道的源頭是，那麼，那是一個怎樣的故事？

方木從分局調閱了本案的部分預審材料。材料顯示，羅家海歸案后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但是拒絕代自己的作案機。這也意味著羅家海已經抱定了必死的決心。他的刑罰後果雖然是死刑無疑，但是據中國刑法的規定，如果是由於被害人的過錯而導致行為人激憤犯罪的話，有可能被判死緩。假設羅家海的殺人行為確實有可原，那麼他實際上放棄了自己免於一死的最後一個機會。

從一個一心求死的人裏，想得到真相是一件很難的事，可是方木還是打算試試。而且羅家海跟他也確實有約在先。

所有與案件有關的證都被移送至本市，其中包括兩個死者的。要求羅家海指認那天，方木也在市局。他站在殮房門口，遠遠地看著羅家海從走廊盡頭被兩個警察押了過來。

羅家海腳步踉蹌，之所以跌跌撞撞，是因為他腳步過急，而腳上又帶著沉重的腳鐐。他一路著脖子，表焦急，走到殮房門口的時候，眼淚已經落了下來。

他看著方木，哆嗦著，似乎想說什麼激的話。

方木有些尷尬，其實他並沒有履行讓羅家海再見沈湘一面的承諾，今天只是例行公事，讓他指認而已。眼看著他被兩個警察推進殮房，方木想了想，拉住其中一個說：「一會指認完了之後，在保證不破壞的前提下，讓他多呆一會。」

很快，殮房裏傳出了沉悶，卻撕心裂肺的哭聲。那個警察很給面子，足足15分鐘后，兩眼通紅的羅家海才被帶出來，臉上是一幅混合著痛惜和如釋重負的表。

羅家海用袖鼻子，徑直衝方木走來，直截了當地說：「我們談談吧。」

方木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幾秒鐘，「好吧。」

「但是我有個條件。」

方木點點頭，「你說。」

「我們談話的時候，不許有第三人在場，也不能進行錄音或者錄像。而且我們談話的容，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好的，這不難做到。」

為了排除羅家海不必要的擔心，方木沒有去審訊室，而是把談話安排在三樓一間小會議室里。在一樓大廳里等電梯的時候，電梯門剛剛打開，就聽見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等等！」

一個拎著公文包的中年男子匆匆跑過來，方木以為他也要搭乘電梯，就手按住了電梯按鈕。

「請問你是羅家海先生麼？」中年男子並不急著進電梯，而是面對羅家海急切地問道。

「我是。你……」羅家海看起來有些莫名其妙。

中年男子鬆了口氣，他一邊用手背抹去額頭上的汗水，一邊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個律師證：「我是恆大律師事務所的姜德先律師，我聽說了你的案子，希能做你的辯護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