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檀怯弱地把手到袖子里去,小聲回道:「切魚,不小心把手給切了。」
「笨!」秦玄策冷冷地吐出一個字。
阿檀又被罵,不敢分辨,整個都蔫了。
秦玄策轉頭對宮人吩咐道:「需凈手,取水來。」
宮人應諾而去。
秦玄策這才回過來,和太子對飲了三杯。
那邊魏王亦舉杯示意,爽朗地笑道:「大將軍文韜武略,世間無雙,本王仰慕久矣,曾數次邀約,均不得如願,不意今日在此同席,這一杯酒,本王先飲為敬。」
和太子的斯文儒雅不同,魏王生得英武健壯,也是一員能提刀上馬的武將,高宣帝偏這個兒子,將羽林衛軍由他統領,所謂寶馬銜金轡,萬騎逐風行,他便自以為英雄豪邁,覺得只有秦玄策這般人才配與他結。
秦玄策只是略一頷首,平平地道:「魏王殿下謬讚,不敢當。」
他和太子說話也是冷淡的,但神態間卻著稔,並沒有太多的客套。但是和魏王說起話來,卻端著一幅拒人千里之外的疏離。
他的眉目剛凜冽,坐在金堆玉砌的華殿中,儼然還帶著銳利的煞氣,魏王雖然惱怒,卻生不出尋釁的念頭,只得悻悻然按捺下了。
頃,宮人端上了白玉匜、赤金盆與玫瑰桂花蕊熏的香胰,在秦玄策面前躬:「奴婢伺奉大將軍凈手。」
秦玄策接過白玉匜,舀了水,若無其事地捧到阿檀面前,簡潔地道:「凈手。」
在他眼裡,是一隻矮冬瓜,個子小小的,沒奈何,他還要屈尊微微地彎了腰,把白玉匜捧到的手邊,見獃獃的,又嚴厲地催促了一句:「快點。」
大將軍親自奉水,阿檀嚇得倒退了兩步,張地搖頭:「不敢、不敢。」
秦玄策沒有太多耐心,冷冷地道:「怎麼,要我替你手嗎?」
更不敢了,簡直嚇死人。
大約大將軍是在嫌棄手上的魚腥味吧,阿檀戰戰兢兢的,馬上把閉了,乖乖地手去洗。
左右諸人皆驚,面面相覷,雲都公主當場變了臉。
阿檀把手洗乾淨了,還小心地了鼻子,覺得聞不出什麼味道了,這才放心。手指上的傷口沾了水,疼得越發厲害了,又地掏出一條帕子,把手指給紮起來了,還打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節。
在那裡扭扭地做著小作,還以為旁人注意不到,小鼻子皺起來的模樣很可笑,手指頭扎得鼓鼓的,像個小蘿蔔,也很可笑。
秦玄策的眼中帶上了淡淡的笑意,但很快將目轉走了。
雲都公主的手在桌案下面著一條帕子,來去,差點爛了,不敢抱怨秦玄策,卻對太子嗔道:「皇兄不是說好了,今天要吃金翅鯉的魚膾嗎,怎麼那切魚膾婢子卻自顧自下去了,我還等著呢。」
太子含笑,轉對秦玄策道:「那就要問玄策了,你家的這個婢子是從宮裡出去的,據說切魚膾的刀工比膳房的一幫人都強,孤也想嘗個新鮮,你怎麼一來就把人下去了。」
秦玄策神自若,回道:「這個使丫鬟,白生了一張好臉蛋,其實卻十分蠢笨,日常懶怠不堪,支使做丁點事就要擺臉給我看……」
這個人,簡直胡說八道。阿檀臉都漲紅了,又又急,忍不住在下面輕輕地扯了扯秦玄策的袖子,想求他別說了。
秦玄策面無表,目不斜視,「啪」的一聲,打了一下阿檀的手背,把的手拍回去了。
那一下打得不輕不重,但阿檀的極細,還是覺得有點兒疼了,淚汪汪地把手回來,委委屈屈的,了又。
秦玄策放下酒杯,用冷靜的聲音繼續道:「如此不中用的下人,怎配在太子及諸位王爺面前獻醜,若說到刀工,我雖不常用刀,但擅用劍,刀劍本是同源,不如我替諸位切魚。」
他說到此際,臉倏然一冷,手在案上一按,沉聲喝道:「來人,取我的劍來!」
桌案震了一下,這一聲,宛如將軍臨陣前,叱喝風雲,煞氣撲面而來。
眾人又是一驚,膽小的魯寧公主還了一口冷氣,用袖子捂住了。
太子失笑,急急阻住:「大將軍揮劍切魚,這排場太大,孤可吃不下,還是打住吧。」
太子擺了擺手,宮人們伶俐地將案板、刀、魚生等件撤下去了,就此揭過不提。
雲都公主氣鼓鼓地別過臉去,但過了一會兒,又忍不住悄悄地轉回來看了看秦玄策。
秦玄策坐在那裡,也不太和旁人說笑,只是淡淡的,和太子喝了幾杯酒。
這個男人面冷冷的,總是帶著一種倨傲嚴肅的氣質,讓人不可親近。越是這樣,雲都的心就跳得越快,活似小鹿撞。
但云都公主還未鼓起勇氣和秦玄策搭話,酒剛過了一巡,秦玄策就起告辭。
「臣不勝酒力,太子殿下可否容臣先行告退?」
太子也不強求,含笑道:「想來是今日這于闐葡萄紫不合玄策的口味,罷了,今日且放你一馬,改日孤去父皇那裡要一壇翠濤玉薤酒,和你對飲,定要不醉不休。」
秦玄策為天子近臣,手握兵馬大權,如此,東宮與他君子之淡如水即可,彼此心照不宣。
秦玄策略一拱手,帶著阿檀出去了。
外頭不知何時已經開始下起了雨。
鴟吻的檐角從宮牆的上面出,滴滴答答的水落下來,濺了欄桿。長長的青階外掛著如的雨幕,彷彿有霧氣在其中瀰漫,長安的春末了。
宮人為大將軍取來了油紙傘,阿檀手接過,撐開了傘。
可是,他生得那麼高,只能踮起腳尖,舉高手臂,還要仰起臉來,小心地為他打傘。
秦玄策看了看阿檀的手,帕子還扎在的手指上,依舊是個可笑的小蘿蔔。
他不聲地把傘接了過來:「你這麼矮,都要把我的頭磕到了,笨,連打傘都不中用。」
又被嫌棄了。阿檀有點哀怨,腳尖地向後挪了一步。
此時,從後面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大將軍請留步。」
雲都公主著子,幾乎是小跑著跟了出來,素來天真蠻,便是這般失儀,也無人敢說。
跑到秦玄策的面前,年輕的孩兒,臉蛋紅撲撲的,眼睛裡帶著明亮的,看過去如同春天裡盛開的花。
「大將軍為何匆匆就走?」雲都公主不太敢直視秦玄策的臉,而是微微地側著頭,帶著的笑容,脆生生地道,「若是不勝酒力,我那裡有新近上貢的蒙頂甘茶,為大將軍沏上一壺可好?」
是金枝玉葉,自尊貴,便是要天上的月亮,也有人哄著,如今卻斂了眉目,在這個男人面前竭力做出溫可人的姿態。
無奈秦玄策卻不領,他好似天生缺筋,風花雪月皆不為容,他甚至沒有轉,只是略一回頭,生疏而客氣地道:「不敢有勞公主。」
旋即,他對阿檀嚴厲地吩咐了一聲:「走了,別發獃。」
他舉步前行,徑直而去,阿檀急急跟上。
雲都公主怔了一下,含著眼淚,在後面氣得跺腳。
……
春天的雨敲打著油紙傘上,發出一種悉悉索索的聲響,溫而安靜。
阿檀低著頭,提著子,看著自己的腳尖走路,雨點落下,素凈的繡鞋上沾了雨水,很快洇了,有點兒心疼。
下一刻,雨點就消失了,秦玄策把傘移到了的頭頂上。
阿檀抬頭,有些惶恐:「二爺,我不需……」
但眼看著秦玄策的臉,識趣地把下面的話給咽下去了,這個主子賞臉替做事的時候,就容不得說個「不」,只得怯生生地道:「謝二爺。」
秦玄策看了阿檀一眼,不耐地道:「傘太小,湊近些。」
「哦。」阿檀聽話地過去。
宮巷狹長,青石磚沾了雨水。
要依秦玄策的吩咐,湊近些,又要提防著不能湊太近,免得踩到他的腳,阿檀「噠噠噠」地挪著小碎步,一不小心蹭到他的手臂,又要膽怯地後退一點兒,可太辛苦了。
所以,如今走路的模樣就像一隻翅膀沒長好的小雛鳥,撞撞跌跌,絨絨、乎乎。
秦玄策忍不住翹起角,很輕地笑了一下:「好了,氣消了嗎?」
「呃?」阿檀眨了眨眼睛,很快明白過來他問的意思,的臉上又開始發熱,為了掩飾這種慌,低下頭去,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
沒說是,也沒說否,人嘛,大抵如此,扭扭,黏黏糊糊,人心煩,秦玄策這麼想著,聲音卻依舊是平穩的:「你想要什麼賠禮,儘管開口。」
從「賞賜」變「賠禮」了,秦玄策覺得自己已經用盡了這一輩子最大的耐,這婢子要是還給他使臉看,他就……就算了罷了,還能怎的?
阿檀本來想搖頭,但小腦袋剛剛晃了一下,忽然頓住了。
抬起臉,向遠,此是東宮,朱瓦層疊,檐角勾錯,高高的紅牆之後,是庭宮,曾經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
其實離開不過短短三個月,卻恍然如夢。
的心被一種突如其來的思念佔據了,洶湧澎湃,幾乎無法抗拒,鼓起勇氣,囁嚅著懇求:「我想去掖庭看我母親,這個,可以嗎?」
說得那麼輕,嚶嚶啾啾的,比下雨聲還小。
秦玄策的腦殼有點疼:「大聲點,別學蚊子說話,嗡嗡嗡。」
誰是蚊子?阿檀嗔地看了他一眼,但是,這會兒有求於人呢,可不敢矯,清了清嗓子,用又甜又的聲音道:「賠禮什麼的不敢當,但求二爺恩賜,帶我回掖庭看一下我母親。」
不自覺地又在撒了,眉尖若蹙,似輕煙柳,一可憐的神,眼波含,似春水漣漪,又是一種嫵勾魂的風,當這樣著一個人的時候,大抵連最堅的鐵石都要為之溶化。
這婢子,正經不過三天半,又開始妖嬈作態起來了。秦玄策有點拿不住傘,偏了一下,雨水濺了進來,了他的眉睫,一點微涼,指尖卻有些發燙。
阿檀團起手,拜了又拜,活似一隻乞討食的兔子,看那神,恨不得踮起腳、蹭到秦玄策上扯他角:「求您了,好不好,嗯?」
最後那個字彷彿是從鼻子里發出來的,大不端莊,帶著綿綿的音,宛如輕纏綿。
秦玄策「哼」了一聲,腳步不停,矜持地吐出一個字道:「走。」
他這是答應了嗎?阿檀欣喜萬分,蹭蹭蹭地跟了上去,猶豫了一下,小小聲道了一句謝:「二爺大恩,這世上再沒人比您更好了。」
馬屁工夫不是很好,明顯過分虛偽,說得弱弱的,底氣都不太足。
但不妨礙秦玄策把下抬得更高了一些。
東宮在東,掖庭在西。秦玄策帶著阿檀從崇德門穿過去,到了西邊的延英門,先去了北衙軍的值房。
當值的衛見了秦玄策,急忙過來行禮:「大將軍到此,小人有失遠迎,不知大將軍有何吩咐?」
秦玄策大馬金刀地坐下,命人先去太醫過來。
太醫署聽聞大將軍有召,不敢怠慢,太醫令親自帶了兩個屬過來。
及至太醫到了值房這邊,秦玄策指了指阿檀,道:「的手了金創傷,給看看。」
阿檀寵若驚,出包小蘿蔔的手指頭,搖了搖:「不礙事的,那很不必。」
「去。」秦玄策一臉嚴肅。
一老兩三個太醫圍著阿檀,張地把手指上包紮的帕子解下來,定睛看了看,齊齊了汗。
真真是來得及時,再晚一點,傷口都要癒合了。
太醫們在宮闈中伺奉已久,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沒見過,這也不算啥,三個人相互看了看,使了個眼,還要慎重其事地給阿檀把了脈,商討了半天,拿出藥膏和紗布,把阿檀的手指頭認真地包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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